省城的霓虹初上,将“过期情书”工作室的玻璃橱窗染上一层浮华的流光。橱窗里,一件修复如新的墨绿色丝绒旗袍静静矗立,旗袍上散落着几朵浅绿色的兰花,那是她手绣的,只为遮盖虫蛀。领口那枚用老银丝缠绕固定的琉璃葡萄扣,在灯光下流转着幽微的、属于旧时光的温润光泽。那是她捡漏来的老古董。这是兰灵引以为傲的作品,是时光的幸存者。然而此刻,工作室的主人却像个被抽掉了骨头的影子,瘫坐在柜台后面那张老榆木圈椅里苟延残喘。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长睡不起。她想逃,可是还能逃到哪里去?如果没有父母,也许她会好过些。有父母在,逃到哪里也逃不出父母的担忧!他们的担忧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桌上摊开的,不是设计草图,不是布料样本,而是一份打印出来的、冰冷刺眼的省城仁爱医院妇科检查报告。“卵巢早衰”、“AMH<0.1”、“FSH>40”、“自然受孕几率微乎其微”、“试管唯一路径”、“时间紧迫”……这些黑色铅字像淬了毒的钉子,一颗颗钉进她的视网膜,钉进她不堪一击的神经,让她几欲昏厥。这个世界,对她太残忍了!为什么,刚逃出一个泥潭想喘口气,又掉进了一个魔窟?世界这么大为什么总是针对我!
诊所里医生那毫无波澜的宣判声,还在她脑子里嗡嗡回响:“……沙漏里的沙子,己经快要流尽了……”
沙子在流!无声无息,却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她下意识地捂住小腹,那里仿佛真能感受到一种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流逝感,像生命之沙正从指缝中无可挽回地漏走。十年逃离石沟的泥沼,十年在旧物废墟上重建“过期情书”的堡垒,她以为终于把命运攥在了自己手里。可这具身体,这个孕育生命的源头,却在她毫无防备时,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
为了孩子。
这个念头像野火一样烧灼着她的心。不是年轻时那种对爱情结晶的朦胧憧憬,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带着恐慌和绝望的渴望。为了堵住父母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忧虑,为了在父母有生之年让他们看到第三代,为了……给自己这“过期”的人生,留一个血脉相连的念想,一个不至于彻底荒芜的证明。
传宗接代。
这个词像块裹着泥巴的石头,粗暴地砸进她曾经信奉“爱情至上”的殿堂里,砸得瓦砾横飞,烟尘弥漫。多么讽刺!当年那个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不顾一切远嫁石沟、甚至甘愿打掉自己骨肉的文艺女青年,如今竟也走到了这一步——为了“传宗接代”,为了父母的“放心”,要像挑选种猪配种一样,去征婚市场上寻找一个能提供合格“种子”、并愿意立刻配合她进入试管流程的男人!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自我厌弃。胃里翻江倒海,像吞下了石沟灶房里那碗隔夜的、油腻冰冷的剩糊糊。她冲到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凉的泪水混着冷汗,狼狈地滑落。终于,我沦落到这种地步!
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映着她苍白失神的脸。光标在浏览器地址栏闪烁,最终,她颤抖着手指,输入了那个久违的网址——国内某知名高端征婚网站“佳缘阁”。那是她逃离石沟、在省城站稳脚跟后,也曾怀着对“灵魂伴侣”的微弱期待注册过的。那时的她,尽管伤痕累累,但心底深处,对纯粹的爱情,对精神的契合,还抱着一丝不肯死去的幻想。虽然,也线下见过几个,总差强人意,实物总比照片丑,也理解,但是至少希望还在。
登录界面弹出。用户名——“翎羽未央”。多么诗意的名字,带着对美好未来的期许,像她工作室里那些涅槃重生的旧衣。密码输入,页面跳转。属于“翎羽未央”的个人主页次第展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曾经精心撰写的“内心独白”:
“我寻找的是灵魂深处能与之共鸣的弦音。我们或许都曾被生活磨损,但相信在彼此的眼中,依然能看到未被磨灭的光。期待与你,在时光的褶皱里,打捞起属于我们的、未被污染的情书。”
文字间流淌着文艺的感伤和对精神契合的执着。再看择偶要求:
年龄: 30-45岁(彼时她还年轻)。
学历: 本科及以上。
职业: 稳定,有文化素养。
婚姻状况: 未婚或离异无孩。(这一条被特意加粗过!)
性格: 温和,包容,有生活情趣,尊重女性独立。
不接受: 大男子主义、妈宝、有复杂家庭关系(尤其不接受带孩子的!)
“尤其不接受带孩子的!” 这几个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睛生疼。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如此坚决?
因为石沟那个“家”的阴影太重了!那个病恹恹的公公,那条永远喂不饱的狗,那个懦弱自私的前夫……更因为那个她被迫放弃的孩子!她害怕,害怕极了再次卷入一个复杂的、充满“别人”痕迹的家庭。她固执地认为,对方如果带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就是丈夫和另一个女人曾经亲密无间、甚至可能依然藕断丝连的活生生证据!那孩子会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时时提醒她,她的丈夫曾和另一个女人赤身、耳鬓厮磨,共同创造了这个生命!她无法忍受这种心理上的折磨,她觉得自己的神经脆弱得承受不起这份“提醒”。而且,后续还会什么探视,一家三口共同参与的什么活动。孩子有什么头痛脑热,甚至说难听点重病,作为父母难道不用倾家荡产去给他治?旧社会,她就像个小妈永远是尴尬的存在。千丝万缕,永远理不清。她要的是一段干净纯粹的、只属于两个人的关系,即使双方都带着过去的伤痕。
可现在呢?
她颤抖着移动鼠标,点开了“编辑资料”的按钮。屏幕的光映着她布满泪痕的脸。
“内心独白” 区域,光标在闪烁。她盯着那段诗意的文字,仿佛看着自己曾经高高筑起的、象征着爱情纯洁性的牌坊。而此刻,这座牌坊轰然倒塌。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指在键盘上沉重地敲击,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了那充满文艺气息的“翎羽未央”的宣言。
取而代之的,是几行冰冷、首接、甚至带着一丝急迫的交易条款:
“本人女,35岁,身高165cm,形象气质佳,经济独立(经营自有设计工作室)。因个人原因(身体健康,可面谈详询),需尽快组建家庭并孕育下一代。本人有公立校教学经验,擅长做家务,对孩子的教育这块可以付出更多。父母有劳保。
现诚寻: 身心健康、无重大遗传病史、有强烈家庭责任感、能积极配合医学辅助生育流程(试管婴儿)的男士。 年龄、地域、婚史不限(可接受离异带孩)。
关键要求: 1. 能尽快办理结婚登记。 2. 同意并全力配合进行全面的生育能力检查(重点:质量活性报告、染色体筛查报告等),并立刻进入试管周期。时间紧迫,非诚勿扰!”
敲下最后一个感叹号,兰灵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在椅背上。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自我背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可接受离异带孩。” 这七个字,像七把生锈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她曾经奉为圭臬的原则。她仿佛听到了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声音,那是她为自己筑起的最后一道关于纯粹与尊严的围墙。在生命沙漏无情流逝的倒逼下,在成为母亲这一近乎生物本能的强大驱力面前,那些曾经坚不可摧的“原则”,脆弱得如同风化的土墙,一触即溃。
原来,人真的可以如此轻易地背叛过去的自己。什么“灵魂共鸣”?什么“时光褶皱里的情书”?在残酷的现实和紧迫的生理时钟面前,都成了不堪一击的、酸腐可笑的呓语!她现在需要的,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爱情,而是一份合格的活性报告!一个愿意签字、能提供有效证件和她尽快领结婚证的男人!一个能配合医生打针、取精、在手术室外签字的“合伙人”!
她点开“择偶要求”的编辑框。目光落在曾经那个刺目的加粗选项上。
婚姻状况: 未婚或离异无孩。(删除线被她狠狠划上)
婚姻状况: 不限。离异有孩可接受。(孩子年龄最好在10岁以上,具备基本自理能力。)(她甚至加上了更“务实”的补充!)
看着修改后的页面,兰灵感到一阵眩晕。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条件,像一张精心编织的、捕捉“生育合伙人”的网,散发着赤裸裸的交易气息。这哪里是征婚?这分明是招标!标的物是她的子宫和所剩无几的卵子,而对方的标的,是健康的和一张结婚证。之前,她见到类似这样的征婚都会里面轻蔑地跳过,她还复制过几条发给闺蜜桦桑榆:你说,这是菜市场吗?还是挑牲口?而如今的自己有过之无不及,她哑然失笑。
她拿起桌上一面小小的化妆镜。镜中的女人,眉眼依稀还有当年的清秀轮廓,但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焦虑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几缕碎发被冷汗粘在额角,显得有些狼狈。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自嘲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兰灵啊兰灵,”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语,声音沙哑,“你终于也活成了自己曾经最不屑的那种人。” 为了一个孩子,为了父母那点可怜的安心,她把自己,连同她对爱情最后那点残存的幻想,一起摆上了现实的祭坛。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进所有勇气,又像是要吐出所有的不甘。鼠标指针,悬停在那个刺眼的“确认修改并发布”按钮上。
此刻,她指尖冰凉,微微颤抖,脸色惨白毫无人色,犹如来自阴间。
窗外,城市的夜依旧喧嚣。橱窗里那件墨绿丝绒旗袍上的琉璃葡萄扣,幽光闪烁,像一个来自旧时光的、沉默的见证者,看着她亲手将自己“翎羽未央”的浪漫诗篇,改写成了“佳缘阁”上一则冷酷的、带着倒计时的“生育合伙人”招募启事。她的心汩汩地流着血……
卵子等不起,爱情……可弃。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她闭上眼睛,手指重重地按了下去。如同按下一个自毁程序,又渴望走向一个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