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层浸了墨的纱,缓缓覆上金陵城的脊檐。
秦淮河上画舫的琉璃灯次第亮起,将河水染作一条流动的彩绸,笙箫管笛之声顺着水汽飘来,细若游丝,却又带着说不出的靡靡之音。聚宝门的瓮城在暮色中如一头蹲伏的巨兽,垛口间斜插的旌旗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檐角铜铃在风中摇曳出细碎的声响,与远处更夫敲梆子的 “咚 —— 咚 ——” 声交织成夜的序曲。
长宁郡主垂眸理了理鬓边的珍珠璎珞,那串璎珞是用南海细珠穿成,随着她的动作在颈间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
她今日梳着寻常市井女子的垂挂髻,仅用一支桑木簪固定,一袭藕荷色缠枝莲纹襦裙是岭南特有的香云纱材质,在灯火下泛着淡淡的珍珠光泽。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露出绣着缠枝纹的月白色里子,那针脚细密得如同水纹,是岭南绣娘特有的 “铺针” 技法。
“小姐,前面就是聚宝门了。”
林墨儿低眉顺眼地跟在身后,她身上的青布比甲洗得有些发白,袖口还打着补丁,手里拎着个半旧的竹编食盒,里面装着伪造的路引和几块岭南特色的杏仁饼。
两名身着短打服饰的精壮汉子远远站在二十步开外,他们腰间鼓鼓囊囊,步履沉稳,正是岭南水师中一等一的好手,此刻却扮作挑夫,扁担上的柴禾堆里藏着短刃。
郡主指尖微微收紧,袖中那方洒了岭南苏木香料的绢帕被攥出褶皱。
她对着城门洞旁的水洼瞥了一眼,只见水中映出的女子眉目清秀,带着几分岭南女子特有的温婉,与记忆中那个穿着织金翟衣的小公主判若两人。
“路引。”
守门的兵卒是个络腮胡的中年汉子,甲叶上锈迹斑斑,手里的长矛矛尖缺了个口。他接过郡主递来的文书,粗粝的手指在宣纸上划过,目光在 “杜若兰” 三个字上停留片刻,又抬眼打量她。
郡主刻意将身子微微侧过,让灯笼的光只照亮半边脸颊,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意:“军爷辛苦,小女子从岭南来,想进城投奔亲戚。”
她话音未落,刻意带上的岭南口音便如珠落玉盘般流淌出来,尾音微微上挑,带着粤地特有的软糯。
兵卒狐疑地皱起眉,正要再问,忽听城楼上传来一声厉喝:“慢着!” 只见一道黑影顺着悬梯疾步而下,月光照在那人飞鱼服的蟒纹上,银线绣制的蟒身仿佛活了过来,随着他的动作蜿蜒游动。
那人腰间绣春刀的鲨鱼皮鞘在夜色中泛着冷光,刀柄上镶嵌的红宝石在灯笼下宛如一滴凝固的血。
“周百户?” 络腮胡兵卒立刻立正行礼,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畏惧。周挺却目不斜视,径首走到郡主面前,他的眼睛像鹰隼一样锐利,上下打量着她:“这张脸,倒是生得别致。” 他伸出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指尖几乎要碰到郡主的鬓角,“岭南来的?可会说你们那儿的‘白话’?”
郡主的心猛地一沉,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她想起陆谦先生教她方言时的情景 —— 那是在岭南海边的一个破庙里,先生用树枝在沙地上写着 “食饭”“行街”,旁边的火塘里烤着海鱼,烟味混着咸腥气。
此刻她定了定神,舌尖抵住上颚,用纯正的番禺口音缓缓道:“大人明鉴,小女子祖籍番禺,家父杜世昌在珠江口做绸缎生意,从小听着‘白话’长大的。” 她特意加了几句俚语,比如 “揾食艰难”“得闲饮茶”,语气自然流畅,仿佛真的在岭南街巷长大。
周挺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本是北地人,对岭南方言一窍不通,刚才不过是虚张声势。此刻被郡主一番话堵得说不出话,只能干咳两声,皮笑肉不笑地说:“近来金陵不太平,姑娘家还是早些回住处吧。” 说罢不耐烦地挥挥手,绣春刀的刀穗在风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
郡主福了福身,转身时额角己渗出细汗。林墨儿赶紧递上帕子,低声道:“小姐,刚才好险。” 两人快步走进城内,青石板路被白日的雨水浸得发亮,两旁的商铺大多己卸下门板,只有少数几家灯笼还亮着,卖糖水的铺子飘出姜撞奶的甜香,铁匠铺里传来 “叮叮当当” 的打制声。郡主刻意绕了三道弯,在一个卖桂花糖糕的摊子前停了停,借着买糕点的功夫观察西周,确认没有尾巴后,才拐进三山街一处不起眼的绸缎庄。
“客官想买什么料子?” 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三角眼,留着山羊胡,见到郡主递过来的那支刻着 “兰” 字的银簪 —— 那是郑淮约定的信物,立刻收起脸上的生意气,低声道:“后面请。” 他领着两人穿过挂满绸缎的前厅,绕过堆着布匹的天井,来到后院一口枯井旁。井口长满了青苔,几根枯藤从井壁垂下来,井底黑洞洞的,隐约能闻到一股霉味。
“密道入口就在井下第三块砖后面。” 掌柜的递过一盏羊角灯,又展开一张金陵城详图,图上用朱砂标着几条隐秘的线条,“郑大人说,黄俨的人最近在武英殿附近活动频繁,那里靠近皇城东南角,防守最松。” 郡主借着灯光仔细查看,指尖划过图上标注的 “枯井” 位置,想起陆谦先生曾说过,太祖皇帝为防不测,在皇城下修了许多密道,这些密道互通有无,甚至能通到城外的紫金山。
“你留在上面接应。” 郡主将地图收好,从林墨儿手中接过一个黑色包袱,里面是一身夜行衣。她走进旁边的柴房换好衣服,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那身夜行衣是用上好的乌蚕丝制成,轻便而结实,袖口和裤脚都束得紧紧的。林墨儿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郡主打断:“人多反而碍事,若是一个时辰后我还没出来,就按计划放信号。” 她说着,从发髻里取出一支玉簪,簪头是一朵镂空的梅花,里面藏着红色的磷粉 —— 这是她和朱西约定的信号。
子时三刻,更夫敲过梆子后,郡主点燃羊角灯,顺着井壁上的凹痕向下攀爬。井壁湿滑,长满了苔藓,每一步都要格外小心。下到井底后,她按掌柜所说,伸手在井壁摸索,果然触到一块松动的砖石。用力推开后,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一股阴冷的风夹杂着泥土和腐木的气味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密道低矮狭窄,郡主不得不半蹲着前行,羊角灯的光在前方投下晃动的影子,洞顶不时有水滴落下,打在她的斗笠上,发出 “嗒嗒” 的声响。不知爬了多久,前方出现一个岔路口,左边的通道比右边更宽敞些,洞壁上还残留着模糊的箭头标记。她想起陆谦先生的话:“遇岔路选左,因左为阳,太祖皇帝喜阳。” 刚要迈步,却突然停住 —— 前方隐约有火光闪动,还夹杂着说话声!
“…… 引线都埋好了?” 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带着东厂番子特有的公鸭嗓。
“回督主,三大殿下面都安置妥了,就等‘北风’信号一响,立刻起爆!” 另一个声音粗哑,像是工匠的口音。
“记住,重点是武英殿和文华殿,一定要做得像建文余党干的!上面交代了,事成之后,每人赏百两纹银!”
郡主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赶紧吹灭羊角灯,紧贴着洞壁蹲下。借着前方透来的火光,她看到两个身影正朝这边走来:前面的人穿着东厂的褐色贴里,腰间挂着牙牌,后面的人则是短打装扮,手里拿着一卷图纸。两人就在她藏身处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工匠指着图纸低声道:“您看,这是武英殿的地基图,炸药就埋在这几根承重柱下面……”
一滴冷汗顺着郡主的脖颈滑进衣领,冰冷刺骨。她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尽量放轻,生怕惊动了那两人。就在这时,通道深处突然传来 “轰隆” 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坍塌了,洞顶的碎石簌簌落下,打在郡主的斗笠上。
“什么声音?” 东厂番子厉声喝问,手己经按在了腰间的腰刀上。
“怕是年代久了,洞顶塌了吧……” 工匠话音未落,又是一声更剧烈的轰鸣,伴随着尘土飞扬,前方的火光也开始晃动。两人对视一眼,骂骂咧咧地朝着声源处跑去:“妈的,赶紧去看看,别耽误了大事!”
脚步声渐渐远去,郡主这才敢喘口气。她从袖中取出一盒胭脂,用指尖蘸了些,在刚才两人停留的洞壁上画了个小小的梅花印记 —— 这是她和朱西约定的暗号,表示发现重要情报。做完这一切,她重新点燃羊角灯,快步向前走去,心中却如同压了块巨石:黄俨竟然要炸武英殿和文华殿,还要嫁祸给建文余党,这背后到底有什么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