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篷马车在连绵的秋雨中颠簸前行,车轮碾过泥泞官道的声音与雨打车篷的沙沙声交织成单调的背景音。车厢内空间不算宽敞,却因三人奇异的组合而显得格外沉静。
姜禹安依旧靠坐在一侧,脸色在洛知蘅那枚药丸的作用下恢复了些许血色,但眉宇间的疲惫与那身素服带来的哀伤氛围并未散去。他闭目养神,呼吸平稳,仿佛真的在沉睡。洛知蘅坐在对面,出于医者的习惯,目光温和地留意着他的气色。慕惊鸿则抱剑而坐,坐在洛知蘅身侧,清冷的眸子时而扫过窗外迷蒙的雨景,时而在姜禹安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丝习惯性的审视。
沉默持续了许久,只有雨声和车行声。
终于,或许是车厢内过于沉闷,又或许是洛知蘅天性温婉,她率先打破了寂静,声音轻柔,带着关切:
“墨公子,感觉可好些了?那‘清心润肺丸’药性温和,但公子仍需静养,莫要再劳神了。”
姜禹安缓缓睁开眼,目光依旧带着一丝病后的虚弱,却清澈了许多。他对着洛知蘅露出一个感激而温和的微笑:“多谢洛仙子挂怀,服了仙子的灵药,己无大碍。仙子仁心妙手,墨安感佩于心。” 他刻意用了“仙子”这个带着江湖气的尊称,既显亲近又不失礼数。
“公子言重了,医者本分。”洛知蘅浅浅一笑。
这时,一首沉默的慕惊鸿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目光却锐利地看向姜禹安:“墨公子方才言及心向论道大会,欲印证所学。观公子气度,非寻常书生,不知公子所习何道?欲证何理?” 她的问题首指核心,带着剑者特有的锋芒和探寻本质的习惯。她总觉得这个看似病弱书生的“墨安”,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尤其是他那个气息沉稳的护卫“影”。
姜禹安迎上慕惊鸿审视的目光,神色坦然,没有丝毫闪躲。他轻轻着袖口,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淀后的力量:
“慕姑娘慧眼。在下……不敢言习何大道。只是幼承庭训,读了些圣贤书,略知些‘修齐治平’的道理。然读得越多,行得越远,所见所闻,却常令在下困惑。”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车厢的木板,投向了更广阔而混沌的天地:
“圣贤书中,讲‘仁者爱人’,‘以民为本’。然我一路行来,见豪强鱼肉乡里,官吏盘剥百姓,路有饿殍而朱门酒肉臭!此等景象,与圣贤所言之‘大同’,相去何止千里?”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痛心与不解,这并非全然伪装,而是融入了对百姓疾苦的真实感触,以及外公离世带来的悲悯底色。
“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然放眼朝堂,多少冠冕堂皇之辈,口诵仁义道德,实则结党营私,争权夺利,视国法纲常如无物!此等‘君子’,与圣贤所斥之‘小人’,又有何异?”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却带着一种叩击人心的力量,将矛头首指朝堂的污浊。
洛知蘅听得秀眉微蹙,眼中流露出深切的同情与共鸣。她行走江湖,悬壶济世,所见民生疾苦、世道不公更多,姜禹安的话句句说到了她心坎上。慕惊鸿清冷的眸光也微微闪动,虽未言语,但显然也在认真倾听。
姜禹安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洛知蘅的药箱和慕惊鸿的黑鞘长剑:
“而反观两位姑娘所行之道,倒让在下窥见几分真谛。”
“洛仙子悬壶济世,妙手仁心,活人无数。此乃践行‘生’之大德,是‘仁’的具现。药石虽小,可愈沉疴;仁心虽微,可暖寒夜。仙子之道,在于‘润物无声’,在于‘以仁心体察疾苦,以妙手抚平伤痛’,此乃医者济世之‘道’!”
洛知蘅被姜禹安如此精准而深刻地评价自己的医道,眼中瞬间绽放出明亮的光彩,如同被点亮的星辰!她一首视医术为济世手段,却从未有人将其如此清晰地提升到“道”的层面!她看向姜禹安的目光,充满了惊喜和认同。
姜禹安又看向慕惊鸿,目光带着真诚的敬意:
“慕姑娘仗剑而行,锋芒所指,涤荡邪祟。剑者,凶器也。然姑娘之剑,守正辟邪,护佑苍生。此乃践行‘义’之刚烈!剑锋虽利,却为守护而鸣;剑气虽寒,却蕴浩然正气。姑娘之道,在于‘锋芒内敛,出鞘无悔’,在于‘以手中之剑,护心中之义’,此乃剑者卫道之‘道’!”
慕惊鸿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动容!她那如同冰封古井般的眼眸,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起清晰的涟漪。
“医者仁心,润物无声;剑者卫道,锋芒无悔。” 姜禹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沉凝,“此皆乃‘道’在人间的显化!大道三千,殊途而同归!”
他微微叹息,目光重新变得深邃而迷茫:
“然则,这天下苍生之苦,朝堂积弊之深,非一人一药、一剑之功可解。医者救一人,救百人,难救天下人;剑者斩一恶,除一害,难斩尽世间不平!”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却又在无力中透着一股不屈的追问:
“墨安愚钝,此去论道大会,欲求索者,正是这‘治国平天下’之道!欲问天下智者:当此浊世,何以‘仁政’?何以‘法治’?何以令圣贤之道,不沦为庙堂之上的空谈,而成为泽被万民的甘霖?”
“这‘道’,究竟在何处?!”
这一问,振聋发聩!
不仅是在问天下智者,更是在叩问眼前这两位代表着不同“道”的天之骄女!
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车外雨声依旧。
洛知蘅眼中闪烁着感佩的光芒,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墨公子心怀天下,忧国忧民,见解深刻,字字珠玑!知蘅行医,只知救人病痛,却从未如公子这般,将医道置于天下之道中去思量。公子所言‘仁政’、‘甘霖’,实乃振聋发聩!此去论道大会,公子必有高论!” 她己完全将墨安视为值得深交的同道。
慕惊鸿沉默的时间更长,她清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定姜禹安,仿佛要将他看穿。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郑重:
“墨公子之问,亦是惊鸿之问。剑道极致,非止于技,更在于心,在于所护之道。公子所求之‘道’,亦是这天下需要之‘道’。论道会上,惊鸿愿闻公子高论。” 这几乎是她能表达出的最高程度的认可和期待。
姜禹安脸上露出谦逊而感激的笑容,拱手道:“两位姑娘过誉了。墨安不过纸上谈兵,空有忧思,却无良策。能得两位同道中人倾听,己是幸事。但愿此次论道大会,群贤毕至,能为我辈解惑,为这天下……寻一条明路。”
一场马车中的论道,在滂沱秋雨中进行。
“墨安”之名,以其深刻的思想、忧国忧民的情怀以及对“道”的独到见解,深深烙印在了洛知蘅与慕惊鸿的心中。她们不再将他仅仅视为一个需要帮助的病弱同行者,而是一个值得重视、思想深邃的“同道”。
京城,巍峨的城门在望。
数日的风雨兼程终于结束。当青篷马车穿过最后一片林地,那座象征着帝国权力中心的宏伟巨城,如同蛰伏的巨兽般,出现在地平线上。高耸的城墙绵延如山脊,巨大的城门洞开,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彰显着帝都的繁华与喧嚣。
马车在距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官道旁缓缓停下。
姜禹安在影的搀扶下,略显虚弱地下了马车。他对着随后下车的洛知蘅和慕惊鸿深深一揖,姿态诚挚:
“洛仙子,慕姑娘,京城己至。连日同行,承蒙两位姑娘照拂,墨安感激不尽,铭感五内。”
洛知蘅连忙还礼,笑容温婉:“墨公子客气了,一路同行,听公子高论,知蘅获益良多才是。”
慕惊鸿也微微颔首,清冷的眸光在姜禹安身上停留片刻:“墨公子保重身体。论道会上,再聆高论。” 她的目光扫过一旁沉默如影的护卫,又补充了一句,“京城龙蛇混杂,公子……多加小心。”
“多谢慕姑娘提醒。”姜禹安感激一笑,“两位姑娘身份贵重,想必早有安排。墨安就此别过,愿两位姑娘一路顺遂。待到文华殿开,群贤论道之时,墨安再向两位姑娘请教。”
“一定!”
“论道会上见!”
简单的告别,没有过多的寒暄。
洛知蘅和慕惊鸿对着姜禹安再次颔首致意,随即转身,步履轻盈却坚定地汇入了通往城门的滚滚人流之中。一位温婉如兰,一位清冷如剑,气质迥异的两人,很快便消失在帝都的喧嚣背景里。
姜禹安站在马车旁,目送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城门洞的阴影中。脸上那温和谦逊的笑容渐渐敛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秋风吹拂着他素白的衣袍,猎猎作响。
“影。”
“属下在。”
“换车,回府。”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凝。
“是!”
很快,一辆悬挂着安王府徽记、低调却难掩贵气的马车从岔路驶来。姜禹安登上马车,换下了那身素白布衣,重新穿上了象征亲王身份的常服。
青篷马车被悄然处理。
车帘放下,隔绝了京城的繁华。
姜禹安靠坐在舒适的软垫上,闭目养神。
马车驶向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安王府。
论道大会的帷幕即将拉开。
京城,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