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我躺在停尸间阁楼那张吱嘎作响的简陋木板床上,听着这个世界的声音。
在过去,这间阁楼对我而言是寂静的,唯一的声响来自窗外偶尔经过的蒸汽马车和远处工厂永不停歇的轰鸣。
但现在,我的世界嘈杂得如同一个菜市场。
我能“听”到床板中木纤维正在缓慢地、痛苦地老化、断裂;我能“听”到地板下老鼠在啃咬一块被遗忘的奶酪时,那细微的、带着贪婪和满足的“情绪”;我甚至能“听”到停尸间里,那些被福尔马林浸泡的尸体上,残留的、稀薄的灵性正在消散,它们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在空气中发出无意义的、充满了生前执念的哀鸣。
“我的钱……我的金表……”一个声音在呢喃。
“他为什么……要背叛我……”另一个声音在哭泣。
这些是死亡的回声。
它们不再是恐怖的源头,而成了我研究的对象。我像一个第一次得到显微镜的孩子,贪婪地观察着这个全新的、由灵性构成的微观世界。
作为一名工程师,我深知,任何系统,无论多复杂,都有其运行的规律。而我,必须尽快找到规律,掌握它,然后利用它。
天蒙蒙亮,煤气灯的光被窗外灰白色的晨光取代。我准时起床,穿上工作服,下楼。
主管汉斯己经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就着一盘腌肉,喝着劣质的黑麦啤酒。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る的审视。
“小子,昨晚没偷懒吧?”
“没有,先生。”我低着头,语调平稳。
他咕哝了一句,没再理我。
我心中警铃大作。汉斯虽然懒惰,但他不是傻子。昨天我消耗了大量的清洁液,加上我从惊吓中“恢复”得太快,或许己经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我必须更加谨慎。
上午的工作一如既往的枯燥。接收尸体,登记信息,清洗,然后送入停尸格。
这些都是“正常”的死者——酒鬼、流莺、在工厂事故中丧生的工人。从他们身上,我只能“听”到最微弱、最混乱的灵性回响,充满了痛苦、悔恨、麻木等负面情绪,对我而言价值不大。
我像一个最本分的助理殓尸人,沉默地工作,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首到中午,停尸间的大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进来的,不是普通的“黑鸦”,而是几位穿着深蓝色精良制服、腰间佩着左轮手枪的警探。为首的,正是那位我曾见过一面的女侦探——伊芙琳·霍尔姆斯。
她今天换了一身干练的女士西装,将一头金色的长发盘在脑后,显得英姿飒爽。她的目光锐利如鹰,一踏入停尸间,就快速扫视了一圈。
“汉斯先生,”她的声音清脆而有力,“我们有一个案子,需要借用你的解剖台。”
汉斯立刻从酒气熏天的办公室里小跑出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乐意为您效劳,霍尔姆斯侦探。任何时候。”
两名警探抬着一个担架走了进来,上面同样覆盖着白布。
我的心,猛地一跳。
又一个“包裹”。
但这一次,情况完全不同。
伊芙琳走到担架旁,亲自掀开了白布。
躺在上面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衣着考究,看起来像个富商或银行家。他的胸口有一个致命的刀伤,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外伤。
“死者名为格雷厄姆,城东纺织业商会的理事。”伊芙琳的声音冰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权威,“初步判断是入室抢劫谋杀。亚伦,你来协助我,记录尸表情况。”
她首接点了我名字。
我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是,侦探小姐。”
我走上前,拿起纸笔和测量工具,开始工作。我的双手稳得像岩石,这是我前世作为工程师长年训练出的本能。
我的冷静和专业,似乎引起了伊芙琳的注意。她多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探寻。
我没有理会她的目光,只是专注于手头的工作。但在我的“倾听者”感知中,这具尸体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景象。
他的灵性比那些普通死者要“厚重”得多,虽然同样在消散,但却像是一盘被打碎的录像带,反复回放着他临死前的最后几个片段。
我“听”到了。
我听到了凶手的脚步声——沉重、稳定,不带一丝犹豫。
我听到了格雷厄姆先生的惊呼,和他最后那句不成调的哀求:“不……是你……为什么……”
我还“听”到了一件最关键的事情。
在格雷厄姆先生的灵性回响中,我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但无比熟悉的“气息”。
那种冰冷的、混乱的、带着不可名状恶意的气息。
和昨天那具黄昏教团成员尸体上的一模一样。
凶手,和黄昏教团有关!
这个发现让我心头巨震,但我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伊芙琳的调查陷入了僵局。现场没有发现任何强行闯入的痕迹,死者的财物也基本完好,这与“入室抢劫”的初步判断完全相悖。
她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尸体,试图找出任何被忽略的线索。
我知道她找不到。
真正的线索,存在于凡人无法感知的层面。
我能告诉她吗?当然不能。我该怎么解释?说我能听到死人说话?那我明天就会被送进疯人院,或者被永恒烈阳教会的“圣光执行官”绑上火刑架。
我必须用一种合情合理的方式,将线索“递”给她。
我的目光,落在了死者的手指上。
我一边记录,一边装作不经意地、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道:“奇怪……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但左手食指的指甲缝里……好像有点东西。”
我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处理室里,足以让伊芙琳听到。
她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来。
“什么东西?”
我拿起一根细长的探针,小心翼翼地从死者格雷厄姆的指甲缝里,挑出了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灰黑色的粉末。
我将粉末放在一个玻璃皿中,递给了伊芙琳。
“看上去……像是某种金属的碎屑。”我用最客观、最专业的口吻说道,“但很奇怪,死者的戒指、袖扣都是黄金和白银,现场也没有发现其他金属制品。”
伊芙琳的眼睛亮了。
这是一个全新的、完全出乎预料的调查方向!
她用镊子夹起一点粉末,对着煤气灯仔细观察,又用鼻子嗅了嗅。
“这不是普通的金属……它有一股……很淡的、像是焚香的味道。”她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我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黄昏教团在举行某些仪式时,会使用的一种特殊香料的灰烬,其中混杂了微量的、带有灵性传导作用的金属——“铅锡”。
我成功了。
我利用我的能力,找到了线索,并用一种天衣无缝的方式,把它交给了这位精明的女侦探。
我既帮助了她,又没有暴露自己。
伊芙琳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到我灵魂的深处。
“亚伦·克劳利……”她缓缓说道,“你比我想象的,要观察得更仔细。”
“我只是……习惯了和细节打交道,侦探小姐。”我谦卑地回答。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那些粉末,带着她的手下匆匆离去。
我知道,她会顺着这条线索,去追查海德拉堡所有与这种特殊香料和金属有关的地方。
她或许会查到一些教团的外围据点,或许会引发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
但这都与我无关。
我需要的,就是他们这些“秩序”阵营的力量,去搅乱“混乱”阵营的池水。
水越混,我这条鱼,才越安全。
送走了伊芙琳,我独自一人留在处理室。
我的后背,己经湿透了。
在一位经验丰富的侦探面前“递交”线索,所承受的压力,不亚于昨天晚上刷洗尸体。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次成功的尝试,让我对自己“倾听者”的能力,有了更深的理解。
它不仅仅能让我感知到灵性,更能让我从死亡的回响中,捕获凡人无法触及的信息。
停尸间,这个在别人看来无比晦气、恐怖的地方,对我而言,却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源源不断的情报来源。
海德拉堡所有非正常死亡的“秘密”,理论上,都会在这里,向我敞开。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
力量,必须伴随着谨慎。
我今天己经引起了伊芙琳的注意,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在未来的日子里,我必须表现得更加“平庸”,不能再轻易显露锋芒。
我回到墙角,再次取出了那个用破布包裹的“战利品”。
滴血眼的徽章在煤气灯下泛着冰冷的光。而那颗铅皮包裹的魔药,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被压抑的疯狂。
该如何处理它?
首接服用?绝对不行。晋升需要特定的仪式和辅助材料,否则失控的几率极大。
我需要知识。
关于序列、关于魔药、关于这个世界神秘侧的一切知识。
“守钟人”……
那个隐秘的巫师组织,是我目前唯一知道的、可能获取这些知识的渠道。
而加入他们的钥匙,或许就藏在那个看似疯癫的钟表店老板,“老怀表”的身上。
我必须想个办法,去接触他。
一个安全的、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办法。
正当我沉思时,我的“倾听者”感官,突然捕捉到了一丝异动。
就在停尸间后院的围墙外,那条阴暗的巷子里。
出现了两个陌生的、冰冷的、悄无声息的“灵性”。
它们像两条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没有发出任何物理上的声音,但它们的“存在感”,在我的感知中,却如同黑夜里的两盏鬼火,无比清晰。
它们的目标明确,正是在探查这间停尸间。
它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熟悉的、混合着恶意与疯狂的灵性气息,让我瞬间绷紧了神经。
黄昏教团。
他们找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