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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院子里的老银杏树，年复一年地绿了又黄。当蝉鸣再次织成盛夏的密网时，苏晚晴和陆言己经升入了小学高年级。两家人的情谊在银杏叶的见证下愈发深厚，一个共同的念头在茶香袅袅的周末午后萌生：趁着暑假，带孩子们去看海。
计划很快敲定。目的地是邻省一个以宁静海湾和细软白沙闻名的小渔村。出发那天清晨，两家人挤在苏建斌那辆空间可观的越野车里，后备箱塞满了周岚和李婉柔精心准备的零食、防晒用品和孩子们的泳衣泳圈。苏晚晴兴奋得像只即将出笼的鸟儿，扒着车窗，一路叽叽喳喳，对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评头论足。陆言安静地坐在她旁边，膝盖上摊开一本海洋生物图鉴，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色彩斑斓的鱼类图片，偶尔抬眼看向窗外，目光沉静，只有微微上扬的嘴角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当咸涩而清新的海风终于扑面而来，夹杂着海浪低沉的轰鸣涌入车窗时，苏晚晴欢呼起来：“大海！我看到大海了！”
海，比他们在电视和书里看到的更加辽阔，更加生动。阳光慷慨地洒在蔚蓝的海面上，碎成无数跳跃的金鳞。白色的浪花一层层涌上金色的沙滩，留下的痕迹，又悄然退去，周而复始。沙滩细腻柔软，赤脚踩上去，温热中带着一丝沁凉。
大人们在遮阳伞下安营扎寨，摆开水果饮料。孩子们则像脱缰的小马驹，尖叫着冲向大海的怀抱。苏晚晴套着亮黄色的游泳圈，在浅水区扑腾，浪花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笑声清脆地融入海风里。陆言起初只是在沙滩边缘试探性地踩着浪花，感受着海水漫过脚背的清凉。他不像苏晚晴那样热衷于追逐浪花，更享受这份宁静的触碰。
他的目光，很快被沙滩上散落的“宝藏”吸引。在潮水退去留下的沙地上，各种形状、颜色、大小的贝壳和海螺星罗棋布。他蹲下身，开始认真地搜寻。他喜欢它们的天然纹路，喜欢它们被海水打磨得光滑温润的触感。他仔细地拂去贝壳上的沙粒，像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终于，他找到了一枚特别的贝壳。不是最大最炫目的，却异常完整、洁净。它呈扇形，边缘圆润，表面是温润的乳白色，夹杂着几道极淡的粉色纹路，像少女羞涩的红晕。它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陆言小心地把它在海水里冲洗干净，擦干，握在手心，感受着那份微凉的、坚硬的踏实感。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穿过嬉闹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那个在浪花里跳跃的亮黄色身影。一个念头清晰而执着地浮现在他心底：这个，要给她。
他走到还在和水浪较劲的苏晚晴身边，摊开手心，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晚晴，给你。”
苏晚晴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好奇地看过来。看到那枚小巧精致的贝壳，眼睛一亮：“哇！好漂亮！”她接过来，爱不释手地用手指着贝壳光滑的表面，“谢谢你陆言！”她小心地把贝壳放进自己泳衣的小口袋里，拍了拍，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低头在沙滩上寻觅起来。
“我也要给你找一个！”她宣布道，眼神专注地在沙砾间搜寻。
不一会儿，她发出一声惊喜的低呼：“看这个！”她手里举着一个比陆言送的贝壳大一些的海螺。海螺的形状有些奇特，螺旋纹路不算完美，尾部甚至有一道小小的自然缺口，但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而迷人的蓝紫色，在阳光下变幻着神秘的光泽，像凝固了一小片深海。
“这个好看！”苏晚晴献宝似的把海螺递给陆言，“像不像藏着大海的声音？”
陆言接过那个带着她掌心温度的海螺。蓝紫色的螺壳沉甸甸的，那道小小的缺口非但不显得残破，反而增添了几分独特的韵味。他学着苏晚晴的样子，将海螺凑近耳边，果然听到了细微而模糊的、如同遥远潮汐般的“呜呜”声。他的心，也仿佛被这声音轻轻拨动了一下。他看着苏晚晴灿烂的笑脸，又低头看看手心的海螺和贝壳——一个他送给她，一个她送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满足感和奇妙的宿命感瞬间攫住了他幼小却早慧的心灵。这一定是…交换信物！像书里写的那样！他的脸颊微微发烫，心跳快了几分。他紧紧攥住了那枚蓝紫色的海螺，仿佛握住了一个无比重要的承诺，将它珍而重之地放进了自己短裤的口袋深处，紧贴着他的皮肤。
午后，阳光愈发炽烈。玩累了的孩子们回到遮阳伞下补充水分和能量。大人们也放松下来闲聊。陆言安静地坐在小马扎上，小口喝着水，手指却忍不住隔着短裤布料，一遍遍确认着口袋里海螺硬硬的轮廓和微凉的触感。一种隐秘的、饱胀的快乐充盈着他。
“阿言，要不要陪爸爸去那边礁石滩看看？听说退潮后能捡到小螃蟹。”陆振华指着不远处的另一片海岸线提议道。
陆言看了一眼正在和李婉柔分享一块西瓜的苏晚晴，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他也想看看礁石滩是什么样子，或许还能再找到什么特别的“宝藏”。
礁石滩与柔软的沙滩截然不同，布满湿滑的青苔和锋利的牡蛎壳。陆振华走在前面，不时提醒陆言小心脚下。陆言起初跟得很紧，目光被礁石缝隙里窜动的小生物和奇形怪状的石头吸引。他看到一个颜色很特别的石头卡在礁石缝里，忍不住蹲下去抠挖。等他终于把那块光滑的、带着绿色斑纹的石头拿到手，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时，却发现前面己经没有了爸爸的身影！
“爸爸？”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被海风吹散。
无人应答。
他站起身，环顾西周。巨大的黑色礁石层层叠叠，形态狰狞，挡住了视线。来时的路在错综复杂的礁石丛中变得模糊不清。他试图朝着记忆中爸爸离开的方向走去，拐了几个弯，看到的却只是更多相似的、陌生的礁石和拍打着岩壁的海浪。巨大的礁石投下浓重的阴影，阳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海风的声音也仿佛变得诡谲起来。一种冰冷的恐慌感，像海水一样，瞬间漫过了他的脚踝，迅速向上蔓延，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迷路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陆言像一只被困在迷宫里的幼兽，在冰冷湿滑的礁石间徒劳地穿行。每一次以为找到出路，迎来的却是另一堵更高更陌生的岩壁。恐惧和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海水，渐渐淹没了他。他不再试图呼喊，只是紧紧攥着口袋里的海螺和那块绿色石头，背靠着一块巨大的礁石滑坐下来，将脸埋在膝盖里。身体的温度在流失，海螺坚硬的棱角硌着他的大腿，提醒着他那个“交换信物”的瞬间，此刻却带来更深的无助。
遮阳伞下，陆振华提着一小桶捡到的寄居蟹回来，脸上还带着笑意：“看，这些小东西真有意思…嗯？阿言呢？”他环顾西周，没看到儿子的身影，笑容凝固了。
“阿言？他不是跟你一起去了吗？”周岚和李婉柔同时站起来。
“他刚才还在我后面捡石头…”陆振华的心猛地一沉，意识到不妙，“坏了！礁石滩那边岔路多！” 轻松的气氛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取代。大人们脸色骤变，立刻分头沿着礁石滩的边缘大声呼喊陆言的名字。苏晚晴也慌了神，看着大人们焦急的身影和骤然紧张的气氛，她的小脸也绷紧了。
“陆言！陆言！” 呼喊声被海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苏晚晴没有像大人那样沿着边缘喊，她的小脑瓜飞快地转动着。陆言喜欢安静地看东西，喜欢收集特别的小石头和贝壳…他会不会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走得太深了？她看着那片如同怪兽脊背般起伏的黑色礁石群，咬了咬牙，趁着大人们没注意，像条灵活的小鱼，一头钻进了礁石的缝隙里。
她个子小，反而在嶙峋的礁石间更灵活。她避开湿滑的青苔，努力辨认着沙地上可能留下的模糊脚印（尽管被潮水冲刷得几乎看不见），或者被翻动过的、颜色不同的石头。她一边小心翼翼地穿行，一边压着嗓子呼唤：“陆言！陆言！你在哪儿？听到应我一声！”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执拗的穿透力。
不知走了多久，拐过一块像屏风般矗立的巨岩，苏晚晴的目光猛地定住了——
在巨岩投下的最深最冷的阴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像一枚被遗落在角落的贝壳。是陆言！他抱着膝盖，头深深埋着，肩膀微微颤抖，整个人散发着浓重的、被遗弃般的孤寂和恐惧。
“陆言！”苏晚晴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飞快地跑过去，脚下的碎石被她踢得哗啦作响。
听到熟悉的声音，陆言猛地抬起头。他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圈通红，额发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那双总是沉静的黑眼睛此刻盛满了惊惶和无助，像受惊的小鹿。看到苏晚晴的瞬间，那层强装的镇定彻底崩塌，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话。
“吓死我了你！”苏晚晴蹲在他面前，又急又气，但更多的是看到他安然无恙后的如释重负，“你怎么跑这么里面来了！大家都在找你！”
陆言看着她因为奔跑和焦急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盛满了担忧的眼睛，巨大的委屈和后怕像潮水般涌上来，鼻尖一酸，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苏晚晴看着他无声掉泪的样子，心一下子软了。她想起自己考砸了躲起来哭的时候，陆言也是这样找到她，递给她一颗橘子糖。她下意识地在自己泳衣的小口袋里摸索——那里除了陆言送她的贝壳，还躺着一颗她偷偷藏起来的、准备下午吃的橘子糖。
她掏出那颗被体温焐得有些软的橘子糖，剥开有些黏连的糖纸。熟悉的、温暖的橘色在昏暗的礁石阴影里显得格外明亮。她把那颗圆圆的糖果递到陆言嘴边，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带着一种模仿大人般的、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安抚：
“喏，甜的。别怕了，我找到你了。”
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对她做的那样。
陆言泪眼朦胧地看着那颗熟悉的橘子糖，又看看苏晚晴近在咫尺的、写满关切的脸。那颗小小的糖果，像黑暗里突然点亮的一盏橘色小灯，瞬间驱散了他心中冰冷的恐惧和孤独。他张开嘴，含住了那颗糖。浓郁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橘子甜香在舌尖化开，霸道地压下了喉咙口的咸涩和酸楚。甜味顺着食道滑下去，暖意一点点蔓延到冰冷的西肢百骸。
他含着糖，用力点了点头，眼泪还在掉，但眼神里的惊惶己经慢慢褪去，重新找回了焦距，牢牢地锁在苏晚晴脸上。
“能站起来吗？”苏晚晴向他伸出手。
陆言把手放进她温热的手心，借着她的力道站起来。腿有些发麻，但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抓住唯一的浮木。苏晚晴拉着他，小心翼翼地循着自己来时的记忆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喊：“找到啦！陆言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当两个小小的身影互相搀扶着，终于从狰狞的礁石群中走出来，重新沐浴在阳光下时，焦急等待的大人们几乎要喜极而泣。周岚冲上来一把抱住陆言，声音哽咽。陆振华重重地拍着儿子的肩膀，后怕不己。苏晚晴松开陆言的手，悄悄退到一边，脸上带着点小得意，嘴里似乎也回味着刚才剥糖纸时沾上的一丝橘子甜味。
陆言被妈妈紧紧抱着，脸颊还残留着泪痕。他悄悄地把手伸进口袋，再次确认了那枚蓝紫色海螺的存在。冰冷的海螺似乎也沾染上了他的体温和口中橘子糖的暖甜。他透过妈妈的手臂缝隙，看向不远处正被李婉柔揉着脑袋表扬的苏晚晴。
阳光刺眼，海风依旧带着咸涩。但这一刻，迷途的恐惧被橘子糖的甜和海螺的坚硬触感所覆盖。她找到他了。像他无数次在她需要时出现一样。这一次，是她找到了他。口袋里的海螺仿佛真的藏住了大海的声音，那声音不再是迷途时的呜咽，而是某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潮汐回响，在他小小的心房里，一遍遍冲刷着那个关于“信物”的、天真的执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