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中的执事
暮色沉沉,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在天守阁的纸门上。五虎退那双盛满惊惶的蜜糖色眼睛,像两枚冰冷的石子,沉甸甸地压在玖兰爱的心口。她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想抬手,右肩下方那烙印的位置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幻痛,如同有烧红的钢针在反复穿刺。
“主……主公……”五虎退见她挣扎,小小的身体又往后缩了缩,几乎要嵌进墙角。他紧紧抱着怀里那只布料都有些发白的小老虎玩偶,仿佛那是抵御未知恐怖的唯一屏障。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只是无声地加重了那令人窒息的恐惧。
他怕她。玖兰爱清晰地读懂了这份恐惧。不是因为她的身份,而是因为她身上发生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异变”。那嗜血的冲动,那失控的力量,那诡异的烙印……像一层无形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隔膜,将她与这些本该守护她的刀剑隔开。
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接着是纸门被小心拉开的声音。烛台切光忠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草药气息的汤药和一个装着清水的瓷杯。他金色的眼眸扫过房间,在看到蜷缩在角落的五虎退和床上脸色惨白、眼神空洞的玖兰爱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退,去帮歌仙整理一下书库吧,他说有些古籍需要归类。”烛台切的声音放得很轻缓,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五虎退如蒙大赦,飞快地看了一眼玖兰爱,抱着小老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低头跑了出去,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
烛台切将托盘放在矮几上,走到床边。他没有立刻递上汤药,而是先俯身,用一块温热的湿毛巾,动作轻柔地擦拭玖兰爱额角的冷汗。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专业护理般的精准和不容置疑的温和。
“主上,请用些药。”他将汤药碗递到她唇边。苦涩的气息首冲鼻腔,玖兰爱本能地想偏开头。
“这是稳定灵力和安神的方子,长谷部殿特意嘱咐的。”烛台切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那双金色的眼眸注视着她,里面没有长谷部那种锐利的审视,也没有三日月的莫测高深,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机械的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既定流程的工作。
玖兰爱看着那碗深褐色的液体,又看了看烛台切毫无波澜的眼睛。拒绝似乎毫无意义。她闭了闭眼,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吞咽下去。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感觉,但也奇异地让翻腾的胃和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烛台切等她喝完药,又递上清水让她漱口,然后仔细地收拾好一切。“请主上安心静养,有任何需要,随时吩咐。”他微微躬身,动作流畅优雅,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他端起托盘,转身离开,高大的身影在门口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拉上了纸门。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玖兰爱一个人。药力渐渐上来,身体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但精神却异常清醒。黑暗里,感官似乎被无限放大。庭院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传来的刀剑保养时砥石摩擦刀身的规律声响,还有……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清晰得令人心悸的汩汩声。
夫人……
那个冰冷、优雅、带着致命诱惑和占有欲的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再次毫无征兆地舔舐过她的意识。
她猛地抓紧了身下的被褥!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不是幻觉!那声音如此真实,如此清晰!是谁?到底是谁?!
肩胛下的烙印似乎又在隐隐发烫,像一块嵌入血肉的寒冰,散发着不祥的冷意。她摸索着,颤抖的手指隔着薄薄的寝衣,触碰到那个位置。皮肤光滑,没有任何凸起,但指尖却能清晰地感知到皮下那复杂图案的轮廓,冰冷,坚硬,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契约感。
一个契约?和谁?那个声音的主人吗?
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失忆的空白,审神者的重压,刀剑的疏离与戒备,失控的嗜血本能,神秘的烙印,还有这个如影随形的“夫人”称谓……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她无法触及、却又如附骨之疽的黑暗真相。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不能就这样躺着!她必须知道!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着她,玖兰爱挣扎着从床铺上坐起。眩晕感袭来,她扶住矮柜才勉强站稳。脚步虚浮,她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天守阁外间的书斋。那里,或许有关于“契约”的线索?或者,任何能解释她身上异状的蛛丝马迹?
书斋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透过纸门,在榻榻米上投下模糊的光影。书案上,文件依旧堆叠着。她喘息着,跌坐在书案前的坐垫上,冰凉的地板触感让她打了个寒噤。
她开始疯狂地翻找。手指颤抖着拂过那些写满资源调度的报表,掠过唤醒刀剑的名单,甚至翻开了几本记载着基础灵力运用和刀剑养护知识的卷轴……没有!什么都没有!关于那个烙印,关于那个声音,关于“夫人”……所有她迫切想知道的信息,都像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海,毫无踪迹。
挫败感和更深的绝望攫住了她。她像个无头苍蝇,在这冰冷的、陌生的牢笼里徒劳挣扎。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伏在冰冷的书案上,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书斋里显得格外凄凉。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夜风吹散的声音,从下方庭院的方向隐约传来。
玖兰爱猛地止住了哭声,屏住呼吸。
声音……在说话?很低沉,很模糊,但确实有人在庭院里交谈!这个时间?是谁?
强烈的不安和一种病态的好奇心驱使着她。她扶着书案,挣扎着站起来,蹑手蹑脚地挪到书斋那扇面向庭院的纸门前。她不敢拉开,只敢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纸格上,努力分辨着。
“……结界……波动……确认……”
“……核心区域……异常灵力残留……极其……古老……”
“……务必……警惕……绝非……人类……”
是长谷部的声音!低沉、严肃,带着一贯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在和谁说话?歌仙?烛台切?
玖兰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在谈论她!谈论她身上出现的异常!那“绝非人类”的冰冷判断,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脏。果然……他们早己确认了她的“异端”身份。
“……三日月殿……看法……”另一个声音响起,是歌仙兼定,语气带着忧虑和犹豫。
“哈哈哈……”一阵低沉悦耳的笑声传来,如同珠玉落盘,打破了夜的沉寂,却带着比夜色更深的寒意。“老夫倒是觉得……很有趣呢。”三日月宗近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带着他特有的、仿佛置身事外的悠然,“如此纯粹的‘非人之息’……竟与守护历史的职责缠绕在一起。这悖论的漩涡,最终会将我们带向何方呢?真是……令人期待啊。”
期待?!玖兰爱浑身冰冷。三日月那看似温和的话语,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和……玩味。她在他眼中,只是一个有趣的、值得观察的实验品吗?
“三日月殿!”长谷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烈的警告意味,“此非儿戏!主人的状态和那个印记,都极度危险!我们必须……”
长谷部的声音戛然而止。
庭院里所有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消失了。
不是结束交谈的沉默,而是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扼住喉咙,所有声音被硬生生掐断!连风声、虫鸣都诡异地静止了!
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头皮炸裂的恐怖感瞬间攫住了玖兰爱!仿佛整个空间被剥离了所有声响,只剩下她自己疯狂擂动的心跳,在死寂中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怎么回事?!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几乎是本能地,用颤抖的手指,在冰冷的纸门上,极其轻微地拨开一道细如发丝的缝隙,将视线投向下方被月光和阴影分割的庭院。
月光如水银般流淌在枯山水的砂石上,反射出冰冷的微光。长谷部、歌仙和三日月的身影清晰可见。
他们三人如同凝固的雕像,保持着前一秒交谈的姿态,但脸上所有的表情——长谷部的严肃、歌仙的忧虑、三日月的悠然——都在瞬间冻结,化为一种极致的、混合着惊骇、难以置信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们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向同一个方向——天守阁正下方、那片被高大古松投下的、最浓最深、几乎吞噬了所有光线的黑暗角落。
玖兰爱的呼吸停滞了。她的视线顺着他们惊骇的目光,投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然后,她看到了。
在那片绝对的、仿佛连月光都能吞噬的浓稠黑暗中心,一个颀长、优雅到令人心悸的身影,如同从亘古的夜色中凝结而出,缓缓显形。
纯黑的、剪裁完美到一丝不苟的古典燕尾服,包裹着挺拔的身姿。雪白的手套纤尘不染。微卷的黑色短发下,是一张英俊得近乎非人的脸庞,皮肤苍白如同上好的骨瓷。而最令人灵魂战栗的,是那双眼睛——如同最纯净、最深邃的红宝石,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无机质的光芒,带着一种洞穿一切、俯瞰众生的漠然。
他微微仰着头,视线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纸门缝隙后,玖兰爱那只因极度恐惧而骤然收缩的瞳孔!
他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完美无瑕、却毫无温度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重逢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猎手终于捕获了寻觅己久猎物的……满足感。
无声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本丸。玖兰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体而出!她认得那双眼睛!在意识模糊的深渊里,在烙印灼痛的幻象中!是他!那个声音的主人!
红眸的执事微微抬手,动作优雅如同指挥一场无声的交响。他苍白的手指,在冰冷的月光下,轻轻按在左胸心脏的位置,对着天守阁的方向,行了一个古老而完美的执事礼。
没有声音。但玖兰爱却仿佛清晰地听到了那无声的宣告,如同烙印般首接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 *“夜安,夫人。您的仆从,塞巴斯蒂安·米卡利斯,前来迎接。”*
纸门缝隙后,玖兰爱如遭雷击,瞳孔因极致的恐惧和那灵魂深处的契约烙印瞬间被点亮的灼痛而骤然放大!她死死捂住嘴,身体沿着冰冷的纸门滑坐下去,无声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化为绝望的窒息。
暗影中的执事,终于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