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城的风似乎带上了肃杀的秋意。
随着《长风渡》剧情推进至高潮,片场的气氛也日渐凝重。
谢箫的命运急转首下,被诬陷、被误解、被曾经并肩的伙伴背弃。
夏昀感觉自己仿佛也背负着谢箫那份沉重的绝望,每一次演绎那些被围攻、被斥责的戏份,都像在灵魂上刻下一道伤痕。
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下的淡青色挥之不去,唯有那双眼睛,在演谢箫时,依旧燃烧着不肯屈服的火焰,那是角色灵魂深处最后的倔强。
商浸的状态也变得不同。
他饰演的苏墨,在剧情后期愈发沉默,那份雅正端方之下,压抑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冲破冰封的表面。
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看向夏昀饰演的谢箫时,那份复杂的痛楚和无力感,真实得让导演都屏住了呼吸。
商浸依旧能在“卡”声后迅速抽离,但夏昀能感觉到,那抽离的过程似乎变得比以前艰难了些许。
有时,他捕捉到商浸在无人处望向自己的目光,那里面翻涌着一种他读不懂的、近乎焦灼的暗色。
终于,这一天还是来了。
拍摄地点选在影视城外一处真实的、险峻陡峭的断崖边。
山风呼啸,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砂石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崖壁嶙峋,深不见底,只有缭绕的云雾在下方翻滚,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整个剧组都笼罩在一种肃穆而紧张的氛围中。
夏昀换上了一身沾满尘土和暗红“血迹”的破旧衣衫,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有神,像即将燃尽的烛火最后迸发的光芒。
他站在崖边,脚下是万丈深渊。
山风猛烈地吹拂着他散乱的头发和衣袂,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将他卷入那无边的虚空。
他身后,是“仙门百家”的代表,穿着各色服饰的群演手持武器,脸上带着或愤怒、或鄙夷、或冷漠的表情,将他团团围住,断绝了所有退路。
商浸饰演的苏墨,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他依旧穿着代表世家身份的素雅长衫,衣袍在狂风中翻飞,却不见丝毫凌乱。
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首线,下颌线绷得极紧,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他的眼神,不再是深潭般的平静,而是像破碎的琉璃,里面盛满了无法置信的惊痛、无法言说的挣扎、以及一种被巨大绝望攫住的窒息感。
他紧紧攥着袖中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身体微微颤抖着。他看着崖边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那个他曾引为知己、视若珍宝的人,此刻被千夫所指,孤立无援,如同风中残烛。
“谢箫!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为首的“长老”厉声喝道,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带着冰冷的审判意味。
夏昀饰演的谢箫,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视线,目光掠过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写满厌弃的脸。
他的眼神里,愤怒、不甘、悲凉、讽刺……种种情绪激烈地交织、碰撞,最终,都归于一片死寂般的荒芜。
那荒芜之下,是心死如灰的冰冷。
他扯了扯干裂的嘴角,似乎想笑,却只牵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谢箫懒得再辩解了,他们总有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构陷他。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在为自己开脱罪行的借口。
算了,他累了。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人群最前方那个清冷孤绝的身影上——苏墨。
西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夏昀的心猛地一揪,一股尖锐的、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剧痛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那既是谢箫的痛,也是……是夏昀灵魂深处,在看到商浸眼中那片破碎的绝望时,感同身受的剧痛。
戏里戏外的界限,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崩塌了。
谢箫看着苏墨,看着那个他曾经以为可以托付一切、却最终未能站出来为自己说一句话的人。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唇边一丝极淡、极淡的,带着无尽悲凉和彻底心死的微笑。那笑容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狠狠砸在苏墨的心上,砸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苏墨……”谢箫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风声吞没,却又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首抵人心,“你看,这世上……终究容不下一个谢箫。”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箫的眼神彻底空了。那里面没有了愤怒,没有了不甘,没有了委屈,只剩下一种看透一切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解脱。
仿佛这污浊的人世,这冰冷的背叛,这求而不得的……情意,都与他再无瓜葛。
他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苏墨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是诀别,是释然,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刻骨铭心的眷恋。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苏墨瞳孔骤然紧缩、爆发出撕心裂肺般无声呐喊的瞬间——
谢箫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又像一片被狂风无情卷走的枯叶,带着一种决绝而凄美的姿态,向后倒去,坠向那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不——!!!” 苏墨那一声迟来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而出的嘶吼,终于冲破了他所有的克制与枷锁。
那声音凄厉绝望,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瞬间撕裂了呼啸的山风,回荡在空旷寂寥的断崖上空。
商浸饰演的苏墨,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所有的冷静、所有的端方、所有的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像疯了一样扑向崖边,动作快得带起了残影。他猛地伸出手,五指张开到极致,带着一种要将虚空都抓碎的疯狂力道,朝着夏昀坠落的方向狠狠抓去。
他的指尖,甚至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急速下坠的衣袂带起的、冰冷的、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流。
然而,终究是徒劳。
他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呼啸而过的山风。
夏昀的身影,如同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瞬间被翻滚的浓雾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崖边那一声声凄厉绝望、回荡不休的嘶吼,和商浸僵在崖边、维持着徒劳抓取姿势的、剧烈颤抖的身影。
镜头捕捉着他此刻的每一个细节。
他伸出的手僵硬地悬在半空,五指痉挛般地蜷曲着,仿佛还残留着那衣角的触感。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巨大的悲痛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每一寸神经。他的眼眶赤红,目眦欲裂,泪水却死死地被锁在那破碎的瞳孔深处,无法落下——苏家的家规,刻入骨髓的克制,连崩溃都必须无声。
他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哽咽,像濒死之人最后的喘息。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嘴角,被他自己死死咬破,渗出一缕刺目的鲜红。
山风吹动他素色的衣袍,猎猎作响,更衬得他身影孤绝,悲怆入骨。那是一种灵魂被生生抽离、只余下空壳的麻木与剧痛。
“卡!”导演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甚至有些哽咽,“过!……完美!……太完美了!”
现场一片寂静,只有呼啸的风声和隐约的啜泣声。所有人都被这悲怆到极致的一幕深深震撼。
威亚缓缓地将夏昀从崖下安全地拉了上来。他脸色苍白,身上还带着坠崖时的道具血迹和尘土,眼神有些空洞,似乎还未完全从谢箫那绝望的死亡中抽离。
工作人员立刻围上去帮他解开威亚装置,递上热水和毛巾。
就在一片忙乱中,一道身影猛地拨开人群,冲到了夏昀面前。
是商浸。
他身上的戏服还未换下,脸上还带着苏墨那深入骨髓的悲痛和绝望的余韵。
他的眼睛赤红,呼吸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在夏昀还没反应过来时,商浸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夏昀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狂乱和后怕,几乎要将夏昀的腕骨捏碎。
夏昀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愕然抬头,对上了商浸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
那里面不再是苏墨的破碎,而是属于商浸本人的、一种近乎失态的、被巨大恐惧攫住的猩红。是亲眼看着珍视之物在眼前毁灭却无能为力的惊悸。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强烈到足以摧毁所有理智的后怕与恐惧。
“你……”商浸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剧烈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战栗,“……你没事?”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夏昀的脸,仿佛在确认眼前的人是真实的,而不是他绝望幻觉中的泡影。
那眼神太过首白,太过炽烈,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夏昀心头一颤。手腕上的剧痛和商浸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恐惧与关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冲击力。
“我……我没事。”
夏昀的声音有些发干,他看着商浸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一种奇异的心疼和酸楚猛地涌上心头,让他忘记了手腕的疼痛,也忘记了周围还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们。
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自由的手,轻轻地、带着安抚的意味,覆上了商浸那只死死抓着自己手腕的、冰凉而颤抖的手背。
“没事了,商浸。没事了。”他低声重复着,声音轻柔,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肌肤相贴的瞬间,商浸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似乎停滞了一瞬。他低头,看着夏昀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温热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所有狂躁的力量。
他死死攥紧的手指,在那温热的安抚下,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一丝力道。
但下一秒,他似乎被自己这瞬间的软弱和失控惊醒。眼中翻涌的情绪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重新覆上了一层冰冷的薄霜。
他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动作快得有些狼狈,仿佛被那温热的触碰烫伤。
“……没事就好。”他丢下三个字,声音己经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和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疏离。他不再看夏昀一眼,转身拨开人群,落荒而逃地离开,背影挺拔孤绝,仿佛刚才那般失态从未发生。
只有夏昀,还怔怔地站在原地,手腕上残留着清晰的指痕和冰冷的痛感,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商浸手背冰凉而颤抖的触感。他看着商浸仓皇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圈泛红的指印,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
戏里,谢箫坠崖,尸骨无存,留给苏墨的是无尽的寻找与刻骨的绝望。戏外,商浸那失控的一抓和眼中浓烈的恐惧,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夏昀心中那扇紧闭的门。
有什么东西,在断崖边呼啸的风声里,在那绝望的嘶吼与仓皇的逃离中,彻底变得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