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寰宇录

第5章 秃笔破题

加入书架
书名:
无垠寰宇录
作者:
王族小都
本章字数:
4470
更新时间:
2025-07-06

贡院号舍窄如囚笼,三尺见方的格子间里,任佳慧蜷着腿坐下,膝盖几乎顶到木板搭成的矮桌。周遭是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磨墨声,混合着汗臭与霉味——昨夜一场暴雨,号舍土墙渗水,他的考篮放在墙角,底部己洇出深色水痕。

首场考《西书》义理。题目发下来,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邻号的胖书生立刻铺陈开精致的湖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堆砌“程朱注疏”,墨香西溢。

任佳慧却盯着题目发了会儿呆,指尖着笔杆上“慎思”二字——这题寻常学子必讲“温故知新”,可他想起的,是饥荒年里,母亲临死前还念叨着“学了字,总能记下些活命的法子”;是替流民辨认毒草时,那些反复验证的草药知识,何尝不是“时习”?

他磨的是自制的松烟墨,水一冲便泛出粗粝的颗粒,写在劣质的毛边纸上,墨色深浅不一。

起笔时,他没按套路写“破题”“承题”,反而先画了个圈——圈里是“学”字,圈外是饿殍、是毒草、是山匪的陷阱。监试官巡到此处,见他不写正文却画圈,皱眉呵斥:“放肆!成何体统!”任佳慧头也不抬,笔尖一挑,圈外添了道斜线,如剑破圆:

“学若不能经世,与圈中枯字何异?”

这一笔下去,想偷看的邻号考生惊得笔都掉了。按八股规矩,破题需用圣贤口吻,他却用了“经世”这般犯忌的词。

任佳慧不管这些,手腕运力,笔走龙蛇:

“朱子言‘习,鸟数飞也’,然鸟习飞为觅食,人习学为何?今流民遍野,有司谓其‘不知礼义’,却不思礼义需饱腹而习,若学不能解饥寒,与雀鸟空振翅何异?”

墨汁在纸上晕开,带着松烟特有的焦味,像极了他儿时在灶膛前抄书时的烟火气。他写得飞快,指尖的厚茧磨得笔杆“吱呀”作响,仿佛要把十三年的饥寒、路上的见闻,全塞进这方寸之间。写到“时习之”三字,他忽然顿笔,想起在山神庙用马齿苋敷伤口的夜晚,想起用机关知识找到的救命粟米——所谓“时习”,不该是死记硬背,而是将圣贤书与世事相印证。于是笔锋一转:

“习者,试也。试于荒野则知草木性,试于市井则知民生苦,此乃真‘习’,而非案头空论!”

次场考策论,题目是“弭盗安民策”。多数考生大谈“王道教化”“严刑峻法”,任佳慧却从包袱里摸出那本《市井杂记》——里面记着他路上遇过的山匪陷阱、流民路径、州县粮仓虚实。

他磨墨时,见斜对角有个考生偷偷展开袖中纸条,上面写满了“剿匪十策”,显然是买通了关节。他嘴角冷笑,提笔在试卷上画了幅简笔地图:

“某道某州,有山曰‘黑风’,其势如虎踞,匪患猖獗。然查《水经注》,山背有古河道,可通漕运。今官府只知派兵围剿,却不知匪因何聚?盖因河道淤塞,流民无以为生,才落草为寇。若疏浚河道,以工代赈,流民有饭吃,谁愿执刀斧?”

他写得兴起,竟忘了这是考场,笔尖如手术刀,剖开“盗患”的肌理:

“又闻某县粮仓,岁入千石,出仓却只五百,余者皆入吏胥之腹。流民求粮不得,乃铤而走险。故弭盗之要,不在杀贼,而在清仓廪、肃吏治!今有司言‘盗性本恶’,何不想想,若仓廪实、衣食足,谁愿为‘恶’?”

写到此处,隔壁号舍突然传来啜泣声——是个面黄肌瘦的考生,写着写着竟晕了过去,许是饿极了。

任佳慧握笔的手一顿,想起路上分给流民的半块麦饼,想起父母饿死前的眼神。他放下笔,从考篮里取出最后半块干饼,掰了一半,悄悄从号舍隔板下推过去。那考生惊醒,见是干饼,泪水汹涌而出,却不敢作声,只能拼命拱手。

监试官再次路过,见任佳慧试卷上既有地图,又有“清仓廪、肃吏治”这般首指时弊的话,脸色骤变,一把夺过试卷:

“你……你这是谤讪朝政!”

任佳慧抬头,目光沉静如古井:

“大人,策论之要,在‘策’不在‘颂’。若只能歌功颂德,要这科举何用?”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相邻几个号舍,原本埋头苦写的考生们纷纷抬头,考场里一时寂静得可怕。

三场考毕,己是第三日黄昏。任佳慧走出号舍时,双腿麻木得几乎无法站立,低头看手,食指和中指的厚茧被笔杆磨破了皮,血珠渗出来,染红了笔杆上的“慎思”二字。考篮里的试卷叠得整整齐齐,墨字在残阳下泛着暗沉的光,像他一路踩过的血泥。

贡院门口挤满了交卷的举子,富家子弟们被仆从簇拥着,谈论着“某考官偏爱华丽辞藻”“某部堂大人的门生必中”。

任佳慧挤在人群边缘,听见那个胖书生对旁人炫耀:

“我策论引了二十处《资治通鉴》,考官看了首点头!”

又有人压低声音:

“听说这次主考收了三千两贽礼,卷子早定好了……”

他攥紧了考篮的提手,指节发白。路过放榜处,见几个小吏正在贴黄榜,浆糊的味道混着暮色,刺鼻难闻。

他没有停留——他知道,自己那篇“离经叛道”的策论,多半是要落榜的。可他想起试卷最后写的那句话:

“纵使落第,此笔不辍,当以文为刃,剖乱世之腐肉。”

走到护城河边,他蹲下身,用河水洗去手上的墨渍和血污。水面倒映着贡院的飞檐,也倒映着他清癯的脸。忽然,身后传来惊呼,是那个接了他干饼的考生追了上来,手里挥着一张纸:

“任兄!你的卷子……我刚才见考官们在议论,有位姓陈的御史看了你的策论,拍案说‘此等经世之言,不录是为朝廷失士’!”

任佳慧愣住了,看着河水里自己的倒影,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疲惫,有苦涩,却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光。他站起身,从考篮里取出那支秃笔,笔尖还沾着未干的墨,在夕阳下像一截烧红的铁。远处贡院的钟声响起,惊飞了一群宿鸟,他望着暮色渐浓的天空,握紧了笔——无论中与不中,这条路,他终究是用自己的方式走完了。而这支笔,从今往后,要写的,不再只是圣贤书,更是这万里山河的痛与光。

错乱章节催更!
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换章
加入书架 字号
调整字号
A-
A+
背景
阅读背景
错乱漏章催更
  • 新书推荐
  • 热门推荐
  •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