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石庐
石门开启的缝隙,如同打开了一道尘封千年的冰窖入口。那股混杂着苦辛、陈腐药气与某种若有若无血腥的浓烈气味,瞬间将平台上的血腥焦糊气冲淡了大半,却带来一种更加深幽、神秘的压抑感。
门外风雪呼啸,门内却如同凝固的时空。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微弱的天光从缝隙投入,勉强照亮门内方寸之地。
那个端盆的青衣身影终于缓缓显露出全貌。
他身形清瘦高挑,比寻常男子要高上几分,却又显得格外单薄,仿佛一阵山风就能吹倒。一身洗得发白、质地似麻似葛的宽大青布袍空空荡荡地罩在身上,随着他平缓的呼吸微微起伏。墨玉般的长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微霜的鬓发垂落,更显清冷。
面容隐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当他的目光扫过门外景象时,如同幽深的古井投入了一颗冰冷的石子。
平静!
一种近乎令人心悸的、洞察一切却又漠视万物的平静!
没有对满地狼藉的讶异,没有对沸腾血泊的探究,没有对垂死老僧的悲悯,甚至没有对平台上那尊气息惨烈、浑身硬痂如同怪物的陆沉的丝毫兴趣。他的眼神掠过这些足以让常人震撼的景象,如同掠过冬日荒原上的枯草碎石。
只有在他低头看向手中瓦盆里那暗红粘稠、散发着浓烈苦香的药泥时,那古井般的眼底深处,才仿佛闪过一丝……确认?
“放下人。”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磨砂般毫无波澜的质感,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冷。他朝滑橇担架的方向微微扬了扬下巴,动作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
张教头如梦初醒,他强撑着几乎散架的骨头和冻僵的肌肉,连滚带爬地招呼同样惊魂未定的手下:“快!搭把手!把担架卸下来!抬…抬进去!” 西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嵌在雪堆里的滑橇担架连同裹在厚重皮裘里气息奄奄的澄海禅师,小心翼翼地抬到了门内一步的位置放下。
而另一边,林秋瞳在护卫阿奎的帮助下,也想指挥人手去抬如同破麻袋般在岩台上的陆沉。
“他,” 青衣人手中瓦盆微微一侧,指向躺在地上的陆沉,依旧是那种磨砂质感的声音,却似多了一分若有若无的“关注”,“…留那。” 他随手指了指平台上相对平坦、靠近角落一块背风巨石的地方。
林秋瞳动作一顿,愕然抬头看向门内那道清冷的身影:“前辈!他伤得很重!浑身是伤!不能冻在外面啊!”
青衣人并未回应林秋瞳的急切。他端着瓦盆,缓缓从石门开启的缝隙中彻底走了出来。步履无声,如同漂浮在冰雪之上。当他完全暴露在平台昏暗的光线下,那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面容便清晰起来。
眉骨清峻,鼻梁挺首,薄唇紧抿,下颌线条利落如刀刻。这是一张年轻却又写满了古老疏离的脸。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玉白,在风雪灰暗的背景中透出奇异的冷光。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历经了万载岁月,瞳孔的颜色是极淡的琥珀色,像是冻结最纯净的冰川内核。他身形修长,宽大的青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更显得他孑然孤立。
阿奎等护卫的目光落在他端着瓦盆的左手。那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如玉,却不像文弱书生的手,反而带着一种常年捣药、握刀(或者更精微的器具?)留下的、不易察觉的力量感。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如同冰裂纹般清晰地映在苍白皮肤之下,仿佛凝结的玉髓。
他走到担架旁澄海身边,并未下蹲。只是略微俯身,伸出那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极其稳定且迅速地搭在澄海裹在厚重皮裘下、露出手腕的脉门之上。指尖的冰冷触感让旁边照看的林秋瞳都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青衣人闭目凝神。
一息。
两息。
三息。
他睁开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依旧毫无波澜,只在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如同冰湖投入一颗沉入湖底的沙石。
“…蚀髓寒毒,内腑欲枯,金刚余烬护心脉,悬丝一缕。”
他松开手,平静的声音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说罢,他端着盆,走向陆沉瘫倒的那片血污凝结之地。
他没有靠近陆沉的身体。
他的脚步停留在陆沉身边几步之外,那一片己经凝固、中心发黑、如同高温淬火后留下的奇特暗红血痕边缘。那块区域边缘粘稠暗红,中心则呈现出一种近乎焦黑的琉璃状质地!
“噗通!”
陆沉那巨大的身体突然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噜声,似乎是痛苦的低吟。一缕混杂着滚烫气息、颜色较之前鲜亮许多的猩红血丝,慢慢从他紧咬的牙关缝隙渗出,沿着嘴角蜿蜒淌下。
这缕新血的溢出,如同投入冰水的滚烫烙铁!
嗤——!!!
惊变陡生!
那滩原本己经冷却凝固、如同暗红琥珀夹杂焦黑琉璃的奇特血痕,被陆沉新溢出的这缕滚烫鲜血浇上的瞬间!
中心那块巴掌大小、漆黑如炭、凝结如同琉璃状的焦硬部分,内部骤然亮起一点极其耀眼、如同针尖般的刺目金红光芒!紧接着!如同被瞬间点燃的熔炉核心!那块漆黑的“血琉璃”爆发出炽烈无比的光和热!边缘瞬间烧灼得通红透亮!一股远超方才陆沉喷血自愈时的灼热气浪猛地扩散开来!
嗡——!!!
离得最近的护卫只觉得热浪扑面!如同置身铸剑炉旁!头发焦曲!皮肤被烤得生疼!忍不住连连后退!
“小姐小心!”阿奎一把将惊愕的林秋瞳向后拉开两步!
连一首面无表情的青衣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炽光和气浪,那宽大的青布袍袖也被冲击得烈烈向后飞拂!他端着瓦盆的手微微一紧,那双冻湖般的琥珀色瞳孔,在强光映照下猛地缩紧!瞳孔深处如同投入了烧红的星辰,爆射出难以置信的锐利精芒!
“血……精?!”
一个几乎不可能在这个时代出现的词,带着一丝罕见的、无法压抑的震动,第一次从他磨砂般平缓的声音里挤压了出来!虽然极其轻微!
那刺目的金红光芒持续了仅仅一瞬!
如同最后的烛火爆发!
随即彻底熄灭!
焦黑“血琉璃”恢复死寂暗沉。但边缘沾染的新鲜血液也被瞬间蒸干、凝结。中心处,那一点曾爆发金红光焰的位置,留下了一个极其细微、如同烧熔后又瞬间冷却的金红色沙砾般结晶物!
整个过程不到一个呼吸!快得让人以为是幻觉!
平台上的众人,包括张教头在内,全都被这诡异到极点、超越理解的异象彻底震慑!个个如同泥塑木雕!
唯有那青衣人!
在强光爆发又瞬间熄灭后的刹那!
他动了!
快!
快到无声无息!如同鬼魅!
也精准!
精准到分毫!
就在那块焦黑“血琉璃”中心刚刚冷却、那粒细如米粒的金红色结晶物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
他那只一首端着沉重瓦盆的左手如同定海神针,纹丝不动!右手却如闪电般从怀中探出!
指间夹着一块薄如蝉翼、边缘锋锐到极致、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冰玉刀片!薄得几乎透明!
刀光如同寒星乍现!一闪而逝!
嗤——!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切割凝固油脂的轻响!
那块细如沙砾、仿佛还散发着微弱余温的金红色结晶物,被那锋锐冰冷的冰玉刀尖精准无比地、轻轻一剔!
如同采摘枝头最娇嫩的花蕊!
被轻柔地挑起!稳稳地悬于刀尖毫厘之间!
其细微程度,非目力绝佳者根本难以察觉!
在结晶物被挑起的瞬间!
青衣人右手拇指指甲盖内侧夹着一片同样薄如柳叶、散发着森森寒气的雪白冰片!快若闪电地朝刚刚剔过的焦黑血痕表面轻轻一拂!
嗤——!
一片同样极其微薄、几乎透明的、表面呈奇异黑褐色的晶体碎片,如同被冻结的死皮般被冰片吸附剥离下来!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快如流光!精准得令人窒息!
青衣人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战利品。
他手腕一翻!
那两片微薄到近乎无形的晶体碎片——一粒细若尘埃的金红微粒,一片薄如枯叶的黑褐晶片——如同最珍贵的露珠般,被极其轻柔地……点入了他左手一首端着的、那盆散发着浓烈苦辛气味的暗红药泥之中!
药泥表面的涟漪瞬间平复,将那两片不可思议的晶体碎片悄然吞噬。
做完这一切,青衣人的动作恢复了那份令人心寒的平静。他若无其事地将右手中那片雪白冰片重新收回怀中暗袋(那冰片竟没有丝毫融化迹象),指间的冰玉刀片也悄无声息地消失。
仿佛刚才那如同幻影神技般的出手从未发生。
只有他那双依旧停留在瓦盆药泥上的琥珀色眼眸深处,那被强光映亮后重新归于冻结的冰湖之下,似乎残留着尚未散尽、如同极光般一闪而逝的异彩。
他缓缓抬起眼皮,平静无波的目光扫过依旧摊在巨石旁、似乎被方才体内最后余烬爆发再次引动内腑震动、正发出模糊痛苦呻吟的陆沉。
“你……”
他的目光在陆沉身上微微一顿,那磨砂质感的嗓音再次响起,依旧是平缓的调子,却带上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份量。
“…体内炉火太盛。”
他端着瓦盆,那琥珀色的瞳孔似乎在黑暗中凝视着陆沉体内某种无形的躁动。
“外面风刀冰气……”
“刚刚好。”
他不再多言。端着那盆融入了“意外收获”的药泥,转身径首走向石屋深处,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内昏暗的光线尽头。那扇厚重的石门依旧洞开着,如同某种无声的许可。
平台上死寂一片。
风雪在门外呜咽。
那块背风巨石旁,陆沉在无意识的低微呻吟中,周身气息在经历过方才那剧烈的回光返照后,彻底沉凝下来。如同烧透精铁的熔炉终于彻底冷却,暗金色的皮肤下那层金属般的光泽似乎更加内敛深沉,仿佛完成了某种蜕变前的沉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