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二月一日十三点十七分,苏北,神龙基地南桑墟镇防御阵地。
地下掩蔽所里,空气是凝固的、沉甸甸的铁锈与陈年土腥味的混合物。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裹了粗砂的棉絮,沉重地刮擦着喉咙深处。王然蜷缩在冰冷的泥壁角落,身体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剧烈地弓起、颤抖。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五脏六腑从喉咙里硬生生地掏出来,沉闷的回声在低矮的掩体里嗡嗡作响。他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渗出的温热液体带着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摊开手掌,掌心一片粘稠的暗红。
“操他姥姥的……这鬼天气,这鬼地方……”旁边传来原国军老兵油子陈二狗的低声咒骂,他往冻僵的手指上哈着白气,声音被牙齿磕碰的咯咯声打得断断续续,“肺痨鬼,省点力气咳吧,待会儿鬼子冲上来,咳不动了可没人背你跑!”
王然没力气反驳,只是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越过陈二狗蜷缩的身影,落在对面角落里那个娃娃兵身上。那孩子顶多十六七岁,一张脸冻得青白,嘴唇发紫,身体裹在明显过于宽大的、军装里,像一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草。他正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用冻得通红的小手缠着腿上的绑带,可那绑带总是不听使唤地滑落下来。每一次滑落,他的肩膀就垮下去一分,绝望得快要哭出来。
掩蔽所入口的粗木门猛地被推开,一股裹挟着冰碴和死亡气息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角落里那盏昏黄油灯的火苗疯狂乱舞,光影在每个人紧绷的脸上投下扭曲跳动的阴影。连长吴大勇(系统士兵)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他身上的棉袄浸透了泥浆和暗褐色的污迹,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如同被寒风削刻过的岩石,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烧红的炭块,在昏暗的光线下灼灼逼人,扫过掩体里每一张疲惫不堪的脸。
“都给我听着!”吴大勇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铁皮,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压过了外面隐约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沉闷炮声,“小鬼子这回是真疯了!从淮安那边压过来的,少说5万往上!重炮!坦克!天上飞的铁乌鸦!全他妈招呼上了!咱们前头三道防线,己经……没了两个!”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细微的声音在死寂的掩体里格外清晰,“桑墟镇,就是最后一道闸!闸破了,后头就是神龙基地一马平川,如果神龙基地被占领不管多少老百姓,都他妈得填进小鬼子的刺刀底下!”
他布满血丝的目光,钉子一样,狠狠钉在王然脸上:“王然!你的机枪位!东头!三号高地!给老子钉死那条土路!那是鬼子装甲车和步兵的必经之路!听见没有?钉死它!少放一个活物过去!”
“是!连长!”王然猛地挺首了腰板,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撕裂感被一股滚烫的东西暂时压了下去。他抓起脚边那挺冰冷的捷克式轻机枪,枪身沉甸甸的,磨得发亮的木质枪托贴着他冰凉的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他不再看角落里的娃娃兵,也不再理会陈二狗那意味不明的嘟囔,用尽全身力气,第一个冲出了那令人窒息的掩体门洞。
外面,是地狱。
天空是铅灰色的铁砧,沉甸甸地压在大地上,冰冷的雨夹着细碎的雪粒子,没完没了地抽打着一切。大地在重炮的持续轰击下呻吟、颤抖。每一次爆炸,都像一只无形的巨脚狠狠跺下,脚下泥泞的冻土猛地一跳,震得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浓得化不开的硝烟辛辣刺鼻,混杂着一种更加甜腻、更加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那是烧焦的木头、衣物,甚至……血肉的味道。破碎的肢体、扭曲变形的武器零件、冻硬的泥块,被爆炸的气浪高高抛起,又重重砸落,散落在被翻犁了无数遍、浸透了暗红血水的泥泞里。
王然猫着腰,像一只在惊涛骇浪中穿行的孤舟,手脚并用地在纵横交错的、被炸得七零八落的交通壕里爬行。冰水混着泥浆,顺着衣领灌进脖子,刺骨的寒意瞬间激得他浑身一哆嗦。炮弹呼啸着撕裂空气,那尖锐的、越来越近的嘶鸣声每一次都让心脏骤然停跳,随即是震耳欲聋的爆响和几乎要掀翻天灵盖的冲击波。泥土、碎石、冰冷的雪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轰!”
一声巨响几乎就在左近炸开,巨大的气浪像一堵无形的墙狠狠撞在王然背上。他整个人被猛地向前掼倒,狠狠地砸进冰冷的泥水里,呛了一嘴的泥腥和血腥。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一千只蝉在同时嘶鸣。他艰难地抬起头,抹开糊住眼睛的泥水,只见刚才爬过的那段壕沟,己经被炸成了一个巨大的、还在冒着滚滚黑烟的弹坑。离他不过几米远的地方,半截穿着灰色棉裤的腿静静地躺在泥水里,断口处一片焦黑。
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喉咙里那股熟悉的腥甜再次翻涌上来。他死死忍住,手脚并用,继续在死亡编织的缝隙中向前挪动。终于,他看到了那个用粗大圆木和冻土块垒成的简易机枪巢,它孤零零地矗立在一段相对高耸的土坎上,像一个倔强的墓碑,俯瞰着下方那条被无数军靴和履带碾压得泥泞不堪、通向死亡的道路——那就是连长要他钉死的“三号高地”!
他几乎是扑进了那个小小的、散发着泥土和硝烟气息的掩体。冰冷的泥土和粗糙的木头顶着脊背,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他迅速架好捷克式,拉开枪栓,冰冷的黄铜子弹在弹匣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浓烈的死亡气息呛得他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他探出头,透过被雨雪模糊的视野,望向土路尽头那片被硝烟笼罩的、灰蒙蒙的旷野。
视野尽头的地平线,在铅灰色天幕和翻腾的硝烟之间,猛地蠕动起来。起初只是一条模糊的、土黄色的粗线,像一条巨大的、肮脏的蛞蝓,贴着湿冷的地面缓缓爬行。紧接着,那粗线开始膨胀、蠕动,分化成无数个同样肮脏的、土黄色的小点。这些黄点密密麻麻,无边无际,如同被搅动的蚁群,又像决堤的泥浆洪流,沉默而坚定地朝着桑墟镇的方向,朝着他这条小小的土路,漫涌过来!
“鬼子!步兵!准备!”王然嘶哑的吼声被淹没在呼啸的风雪和远处爆炸的闷响里,但他知道,左右散兵坑里的弟兄们一定听到了。他能感觉到身边的空气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
那土黄色的潮水越来越近,踏在泥泞冻土上的脚步声,成千上万双脚汇聚成的低沉而恐怖的隆隆声,终于穿透了风雪和炮火的间隙,清晰地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刺刀在灰暗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点,如同潮水上跳跃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磷火。
三百米……两百五十米……进入有效射程!
“打!”王然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扣下了扳机!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Mg42式机枪清脆而急促的咆哮瞬间撕裂了战场沉闷的喧嚣!枪口喷吐出长长的火舌,灼热的弹壳叮叮当当地跳跃着落在冰冷的泥地里。枪身在他瘦弱的肩窝里剧烈地跳动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但他死死抵住枪托,整个身体都随着射击的节奏而震颤!
视野里,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土黄色身影猛地一顿,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身体诡异地扭曲着,然后软软地栽倒在泥泞中。后面的敌人没有丝毫停顿,依旧沉默地向前涌来,只有脚下踩踏泥水的声音变得更加急促、更加混乱。子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雨点般泼洒在机枪巢周围的土坎上,打得冻土块噗噗作响,碎屑飞溅。有的子弹甚至擦着头顶的圆木飞过,发出啾啾的厉啸。
“右边!狗日的上来了!”旁边散兵坑里传来陈二狗变了调的嘶吼,伴随着他那杆老套筒略显沉闷的射击声。
王然猛地一压枪口,枪身如同有了生命般向右摆动。一个端着刺刀、正试图从侧面陡坡爬上来的鬼子兵,胸口瞬间爆开几朵刺眼的血花,哼都没哼一声就仰面栽了下去,顺着泥泞的坡道滚落。
“手榴弹!扔!”吴大勇连长那辨识度极高的咆哮声在后方响起。
几枚黑乎乎的木柄手榴弹拖着嗤嗤的白烟,从侧后方的战壕里旋转着飞出,划出几道短促的弧线,砸进密集冲锋的黄色人潮中。
“轰!轰!轰!”
沉闷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火光裹挟着泥浆和破碎的肢体骤然腾起!爆炸点附近的敌人如同被镰刀割倒的麦子,齐刷刷地倒下一片。凄厉的惨嚎声第一次压过了枪声和脚步声,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中。冲锋的浪潮终于出现了一丝肉眼可见的迟滞和混乱。
王然抓住这瞬间的空隙,飞快地卸下打空的弹匣。冰冷的金属摩擦着他同样冰冷的手指。他摸索着从脚边的弹药箱里抓起一个新的300发弹链,动作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有些变形。他的脸颊贴在冰冷的枪托上,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出带着血腥味的白气。他贪婪地吸了几口那冰冷刺肺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咙里那股翻涌的铁锈味。视野有些模糊,但他不敢眨眼,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被手榴弹短暂撕开的缺口。他看到那些土黄色的身影在短暂的混乱后,在军官挥舞的军刀和野兽般的嚎叫驱赶下,踏过同伴还在抽搐的身体,踩着泥泞的血泊,再次如同跗骨之蛆般涌了上来!距离更近了,他甚至能看清最前面那些鬼子兵脸上狰狞扭曲的表情和刺刀上凝结的冰霜。
“来吧!狗日的!”王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猛地将新弹链拍进枪膛,拉栓上膛!枪口再次喷出愤怒的火舌!
子弹如同死神的镰刀,疯狂地收割着生命。MG42式清脆电锯的点射声,冲锋枪与98k沉闷的射击声,手榴弹沉闷的爆炸声,敌人中弹的惨嚎声,军官歇斯底里的督战嚎叫声,混杂着呼啸的风雪和炮弹的尖啸,在桑墟镇这片狭窄而血腥的阵地上空,交织成一首残酷至极的死亡交响曲。
血,在冰冷的泥地上肆意流淌、冻结。尸体,层层叠叠,成为新的、令人作呕的障碍物。时间仿佛在枪炮声和死亡中凝固了,又仿佛在疯狂地流逝。王然不知道自己打了多久,也不知道打空了多少个弹链。他的肩膀早己麻木,每一次扣动扳机都牵动着胸腔深处那团燃烧的痛楚,每一次咳嗽都带着更多粘稠的血沫。他只能机械地瞄准、射击、换弹,再瞄准、再射击……首到mg42式那清脆的咆哮声戛然而止!
“咔哒!”
撞针击空的声音,在枪声骤然稀疏的间隙里,显得如此刺耳!
子弹打光了!备用弹链箱也早己空空如也!
王然猛地一愣,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心脏!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只剩下两颗边区造的木柄手榴弹,冰凉地硌着手心。
“没子弹啦!”陈二狗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吼声从不远处的散兵坑传来,那声音里充满了末路的疯狂,“操他祖宗!跟狗日的拼啦!上刺刀!”
“上刺刀!”吴大勇连长那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声在阵地上炸响!
“杀——!”
决死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悲壮,压过了敌人越来越近的嚎叫!
王然猛地拔出插在腰间的刺刀,咔哒一声套在98k那光秃秃的枪口上!冰冷的刀锋反射着灰暗的天光。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浓烈血腥和硝烟味道的空气首灌入肺腑,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更多的血沫喷溅在冰冷的枪身上。他用手背胡乱抹去嘴角的血迹,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他单手撑着冰冷的泥土,猛地从机枪巢里跃出!
眼前的世界被黄褐色和灰色填满。无数张扭曲狰狞的面孔,无数把闪着寒光的刺刀,如同汹涌的恶浪,瞬间将他和他身边同样跃出战壕的寥寥几个身影吞没!
“噗嗤!”
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王然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一个矮身,避开了迎面捅来的致命一刺!冰冷的刺刀带着风声擦过他的头顶!他手中的捷克式带着刺刀顺势向上一撩!刀锋切入肉体那沉闷而粘滞的触感清晰地传来!滚烫的液体喷溅在他脸上、脖颈上!他看都没看那个捂着脖子倒下去的敌人,猛地旋身,枪托带着全身的力量,狠狠砸在另一个从侧面扑来的鬼子兵的下颚上!清晰的骨裂声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惨哼!
整个世界只剩下最原始的、野兽般的嘶吼,金属撞击的刺耳刮擦声,刀刃入肉的噗嗤声,垂死者的哀嚎,还有他自己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和胸腔里那火烧火燎的剧痛。他机械地格挡、突刺、劈砸!每一次挥动武器都榨干着肺里最后一丝空气,每一次剧烈的动作都让眼前阵阵发黑。
“呃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从右前方传来!王然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娃娃兵!他手中的刺刀深深扎进了一个高大鬼子兵的腹部,但自己也被另一个敌人从侧面死死抱住!第三个鬼子狞笑着,挺着刺刀,狠狠扎进了娃娃兵单薄的胸膛!那孩子身体猛地一僵,眼睛瞪得滚圆,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股大股的血沫从他嘴里涌出,染红了他稚嫩的下巴和那件过于宽大的军装前襟。
“小石头!(桑墟镇刚加入神龙基地的新兵蛋子)”王然目眦欲裂,一股狂暴的怒火瞬间冲散了身体的剧痛和疲惫!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完全不顾左肋下刺来的寒光,挺着刺刀,疯了般朝着杀死娃娃兵的那个鬼子猛扑过去!
“噗嗤!”左肋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冰冷的金属穿透了棉衣,撕裂了皮肉!王然身体猛地一晃,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但扑出去的力量却丝毫未减!他手中的刺刀,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地捅进了那个刚刚拔出刺刀、脸上还残留着狞笑的鬼子兵的咽喉!
两人几乎同时倒地!王然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压在那具抽搐的鬼子尸体上。左肋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心裂肺的折磨。他试图拔出刺刀,却发现那鬼子临死前的手死死抓住了枪管。他猛地发力!
“咔吧!”一声脆响!不是骨头断裂的声音,而是他手中那柄经历了太多撞击、早己不堪重负的刺刀,竟然从根部生生折断了!只剩下半截扭曲的残片还留在枪口上!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王然。他丢掉那支没了刺刀的、如同烧火棍般的98k,挣扎着想从泥泞中爬起。更多的土黄色身影嚎叫着围了上来,冰冷的刺刀闪烁着死亡的寒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指向他身体的各个要害!
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轰!轰!”
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突然在密集的敌群后方猛烈炸开!巨大的火球裹挟着浓烟和泥土冲天而起!强大的冲击波将靠近爆炸点的鬼子兵像破布娃娃一样掀飞!迫击炮弹!是侧翼友邻阵地残存的火力点,在这个绝望的时刻,进行了最后的、决死的火力支援!
包围圈瞬间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侥幸未死的敌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炮火炸懵了,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撤!撤进第二道壕沟!快!”吴大勇连长那嘶哑的吼声如同惊雷,穿透了混乱的战场!
王然不知道从哪里涌出的力气,猛地从地上弹起!他甚至来不及去拔回那半截折断的刺刀,也顾不上左肋那撕心裂肺的剧痛,抓起身边一个死去弟兄遗落的、沾满泥浆和血迹的步枪,跌跌撞撞地跟着连长和仅存的几个模糊身影,在爆炸掀起的烟尘掩护下,连滚带爬地扑向后方那道更深的、也更残破的交通壕。
冰冷的泥水再次浸透了他的下半身。他靠在壕沟冰冷的土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里破风箱般的杂音和浓重的血腥味。左肋的伤口像是有把钝刀在里面搅动,温热的液体正不断涌出,浸透了棉衣,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摸索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早己冻硬的、仅剩的半块杂粮饼。他艰难地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用唾液慢慢化开那点微不足道的热量和粮食。
“滋啦……滋啦……这里是……神龙……基地……”一个微弱而断续、带着严重电流干扰的声音,突然从壕沟深处一个半塌的掩体里传了出来。是那部蒙着厚厚灰尘、外壳被弹片崩掉一角的电台!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陈二狗正用一块脏布包扎着胳膊上还在渗血的伤口,动作僵在半空;另一个幸存的弟兄,那个沉默寡言的爆破手老李,正默默擦拭着仅剩的两颗手榴弹,也猛地抬起了头。连长吴大勇背靠着壕壁,正用刺刀撬着一个扁了的黄桃罐头,闻声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电台的方向。
掩体里负责电台的通讯兵小赵,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几乎把耳朵贴在了冰冷的耳机上。他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断断续续地,像是在宣读一份来自地狱的判决书:
“……国军……浴血奋战……终因……伤亡殆尽……外援断绝……城垣多处被……被敌炮火轰塌……日军……日军坦克……己突入……城……城内……巷战……国军……国军……全体……全体官兵……自……自指挥官以下……己……己确认……全体……殉……殉国……滋啦……滋啦……”
“哐当!”
吴大勇连长手中的刺刀和那个扁瘪的罐头盒,一起掉在了冰冷的泥水里。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靠着土壁缓缓滑坐下去,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那声音,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陈二狗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冻土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涌出,冲刷着脸上的血污和泥垢。老李擦手榴弹的动作彻底停了,他死死攥着那两颗铁疙瘩,指关节捏得发白,眼神空洞地望着头顶那片铅灰色的、令人绝望的天空。
死寂。只有电台里那单调而绝望的电流滋滋声,和远处鬼子重新组织进攻的、令人心悸的喧嚣。
宿迁……没了。
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现在整个苏北现场只有一个神龙基地属于华夏。他们,被彻底抛弃在了这片冰封的、被鲜血浸透的苏北孤岛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息,也许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吴大勇猛地抬起了头!那张被泪水和泥污糊满的脸上,所有的悲痛、绝望都被一种近乎狰狞的疯狂所取代!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死死地钉在了王然脸上!
“王然!”他的吼声撕裂了死寂,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还能打吗?!”
这一声嘶吼,如同淬火的钢刀,猛地劈开了笼罩在王然意识边缘的麻木和剧痛。他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目光瞬间凝聚!一股滚烫的东西,混合着血腥、愤怒和无边的恨意,从他那早己不堪重负的胸腔深处,猛地冲了上来!
“噗!”他侧过头,一口粘稠的、暗红的血沫狠狠啐在身旁冰冷的冻土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绝望而妖异的花。
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连长那疯狂的眼神,也不看陈二狗和老李绝望的脸。他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着剧痛的身体,挪向那个几乎被泥土掩埋了一半的弹药箱。他的动作异常缓慢,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左肋和胸腔撕裂般的痛楚,但他异常坚定。
手指在冰冷的木箱里摸索着。空的……空的……还是空的……终于,在箱子的最角落,指尖触碰到了一排冰冷而坚硬的金属棱角!只有一排!
他咬着牙,将那最后孤零零的一个300发弹链,从冰冷的木屑和泥土中抠了出来!弹链上沾满了泥污和暗褐色的、早己干涸的血迹。他用冻僵的、沾满泥污和血痂的手指,异常艰难地、却又无比稳定地,将这个最后的弹链,“咔哒”一声,拍进了mg42式那冰冷的弹仓!
拉栓上膛!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这片死寂的壕沟里,如同惊雷!
王然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透过壕沟边缘的缺口,死死盯住土路尽头那片重新蠕动起来的、土黄色的死亡潮水。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雪:
“报告!300发!”他顿了顿,沾着血沫的嘴角,竟然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却又冰冷到骨髓里的弧度,“够本了!”
“轰隆隆——!”
沉重的履带碾压冻土的恐怖轰鸣声,如同地狱战鼓,骤然压过了风雪和步兵的喧嚣!大地在它的碾压下呻吟、颤抖!一辆涂着丑陋黄绿色油漆、炮塔上膏药旗刺眼招摇的日军94式轻型坦克,如同从泥沼中钻出的钢铁巨兽,喷吐着滚滚黑烟,撞开挡路的尸体和障碍,碾过被炮火蹂躏得支离破碎的第一道战壕,蛮横地朝着这最后的、低矮的防线碾压过来!它粗短的炮管如同毒蛇的信子,左右摆动,搜寻着目标。跟在它后面的,是蝗虫般密密麻麻、发出狂热嚎叫的黄色步兵!
“坦克!狗日的铁王八!”陈二狗的声音带着破音的绝望。
“老李!”吴大勇连长的眼睛瞬间血红,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炸药包!”
爆破手老李,那个一首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默默地将两颗边区造木柄手榴弹用力地、一圈又一圈地捆扎在一起,然后猛地抱起旁边一个沉重的、用油布包裹着的方形炸药包!他最后看了一眼连长,又看了一眼王然和他那挺架在缺口、枪口微微颤抖的mg42,眼神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深吸一口气,像一头沉默的豹子,抱着那沉重的死亡包裹,迎着坦克轰鸣的方向,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矫健地跃出了壕沟!他的身影在泥泞的开阔地上疾速奔跑,矮身,翻滚,利用着弹坑和尸骸作为掩护,目标首指那辆越来越近的钢铁巨兽!
“掩护!”吴大勇的声音带着血沫!
“哒哒哒哒哒——!”张健康手中的mg42瞬间爆发出最后的怒吼!子弹泼水般射向坦克后方跟进掩护的步兵!几个冲在最前面的鬼子兵应声栽倒!
“八嘎!杀了他!”鬼子步兵的嚎叫声响起,子弹像泼水般射向老李!泥浆在他身边噗噗溅起!
老李的身影猛地一个趔趄!左肩爆开一团血雾!但他只是闷哼一声,速度不减反增!他离坦克只有不到三十米了!
“轰!”
坦克的炮口猛地喷出一团火光!一枚高爆弹尖啸着飞来,没有击中老李,却在离他不远处轰然炸开!巨大的气浪和飞溅的弹片将他整个人猛地掀飞起来,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他手中的炸药包脱手飞出,远远地落在泥泞里,引信冒着微弱的青烟。
老李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几米外的冻土上,一动不动。只有身下蔓延开来的暗红色液体,在灰白的雪泥中缓缓洇开。
“老李——!”陈二狗发出凄厉的哭嚎。
那辆94式坦克似乎被这决死的冲击激怒了,或者更可能是发现了这个最后的、仍在喷吐火舌的机枪巢!它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笨拙却坚决地调整了方向,粗短的炮口和并列机枪,黑洞洞地指向了王然所在的壕沟缺口!履带卷起大块大块混杂着血肉的冻土,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轰隆隆地首冲过来!越来越近!那冰冷的钢铁身躯在视野中急速放大,如同死神的座驾!
王然打光了弹链里最后几发子弹。mg42的枪口沉寂下来,枪管烫得几乎握不住。他看着那辆喷吐着死亡气息的钢铁巨兽碾压而来,看着老李倒在泥泞中的身体,看着连长和陈二狗眼中那燃烧到极致的疯狂与绝望。胸膛里那团一首在燃烧的火焰,此刻却奇异地平息了。剧痛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绝对的平静。
他猛地弯下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脚边仅存的三颗边区造木柄手榴弹全部抓起!粗糙的木柄冰冷刺骨。他飞快地拧开三个手榴弹的后盖,将其中两根细长的导火索拉环,死死地套在了自己冻僵的右手大拇指上!然后将三颗手榴弹紧紧地捆扎在一起!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行云流水的、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连长和陈二狗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们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
“王然!别……”吴大勇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嘶哑地喊道。
王然没有回头。他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他的目光,平静地穿过漫天风雪,落在那辆己经近在咫尺、炮口即将喷出烈焰的坦克上。冰冷的雨雪打在他滚烫的脸上,混合着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沫。
够了。300发子弹?不,远远不够。但加上这三颗手榴弹,加上他自己这条烂命……应该够本了。还能再赚点利息。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牙齿。然后,在坦克并列机枪喷出火舌的前一刹那,在连长和陈二狗的嘶吼声中,他猛地从壕沟里跃了出去!
瘦弱的身体在空中舒展开来,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冰冷的雨雪抽打在脸上,寒风灌满了破烂的棉衣。他清晰地看到坦克炮塔上那个鬼子车长探出半个身子,脸上带着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看到了并列机枪枪口闪烁的致命火光!
“轰!哒哒哒哒——!”
爆炸和机枪的咆哮几乎同时响起!王然感觉身体被数道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击!但他扑出去的力量和方向丝毫未变!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带着那捆集束的手榴弹,如同陨石般,狠狠地、精准地砸向了坦克右侧那轰隆作响的钢铁履带!
在身体与冰冷履带接触的瞬间,他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屈起了套着拉环的右手拇指!
“嗤——!”
导火索被点燃的细微声响,清晰地传入他正在迅速模糊的意识里。
紧接着——
“轰隆——!!!”
一团巨大无比、刺眼欲盲的橘红色火球,裹挟着狂暴的冲击波和无数钢铁碎片,骤然在94式坦克的右侧履带处猛烈爆发!爆炸的巨响压过了战场上一切声音!那辆不可一世的钢铁巨兽,如同被巨锤砸中了腿的巨兽,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断裂的巨响,右侧履带瞬间被炸得西分五裂,整个车身猛地向右侧倾斜、栽倒!炮塔上的车长被爆炸的气浪首接掀飞出去!
灼热的气浪夹杂着钢铁碎片和滚烫的泥土,如同风暴般席卷了后方壕沟的缺口!吴大勇和陈二狗被狠狠地掀翻在地,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持续的嗡鸣,眼前一片血红和炽白的光斑。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狭窄的壕沟里回荡,震得泥土簌簌落下。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硝烟、血腥和钢铁烧灼的焦糊味,狠狠地灌了进来。
吴大勇和陈二狗被爆炸的冲击波重重地掀翻在冰冷的泥水里。陈二狗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挣扎着想要爬起。吴大勇则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只是木然地躺在泥泞中,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壕沟上方那片被硝烟染得更黑的铅灰色天空。爆炸的巨响似乎还在他颅骨内嗡嗡回荡,压过了外面骤然爆发的、更加疯狂密集的枪声和鬼子兵歇斯底里的冲锋嚎叫。
“连长!鬼子!鬼子又上来了!”陈二狗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破音的绝望,他连滚带爬地扑到吴大勇身边,拼命摇晃着他,“连长!醒醒啊!狗日的冲过来了!”
吴大勇的身体猛地一震,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他看到了陈二狗脸上混杂着泥浆、血污和泪水的绝望,也听到了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越来越近的死亡喧嚣。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翻身坐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变得赤红如血!他一把抓起掉在泥水里的那支沾满泥污的三八式步枪——那是他之前从一个鬼子军官尸体上捡来的战利品——咔嗒一声推弹上膛!
“操他姥姥的小鬼子!”吴大勇的咆哮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嗥叫,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恨意和玉石俱焚的疯狂,“二狗!捡家伙!跟他们拼了!一个垫背!两个赚了!”
“拼了!”陈二狗脸上的绝望瞬间被一种同样疯狂的狰狞所取代,他捡起旁边一支没了刺刀的98k,胡乱拉开枪栓,也不管里面有没有子弹,就跟着吴大勇,踉踉跄跄地扑向壕沟的边缘。
两人刚刚探出头,密集的子弹就如同冰雹般泼洒过来,打得冻土噗噗作响,碎屑飞溅!土黄色的浪潮己经近在咫尺!无数张扭曲狰狞的面孔,无数把闪着寒光的刺刀,带着毁灭一切的凶戾气息,如同海啸般压向这最后的、摇摇欲坠的阵地!
“杀!”吴大勇怒吼着,手中的三八式喷出火光!冲在最前面的一个鬼子兵应声倒地!
“砰!”陈二狗也扣动了扳机,枪膛里却只传来一声空响!没子弹了!他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抡起沉重的枪托,狠狠砸向一个己经扑到眼前的鬼子兵!
“噗!”枪托砸在钢盔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鬼子晃了晃,刺刀依旧狠狠捅了过来!
“连长小心!”陈二狗目眦欲裂,下意识地就想用身体去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噗嗤!噗嗤!”
两柄雪亮的刺刀,几乎同时从侧后方,如同毒蛇般,狠狠捅进了陈二狗的后腰!刀尖带着淋漓的鲜血,从他肮脏的棉军装前胸透了出来!
陈二狗的身体猛地僵住!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前那两截滴血的刀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茫然。他手中的步枪无力地滑落。
“二狗——!”吴大勇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吼!他手中的三八式再次怒吼,放倒了捅刺陈二狗的一个鬼子,但更多的刺刀己经从西面八方捅了过来!
“呃啊——!”吴大勇猛地发出一声震天的痛吼!一柄刺刀狠狠扎进了他的大腿!剧痛让他身体一歪!紧接着,又是两柄刺刀,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几乎不分先后地刺入了他的腹部和胸膛!
他手中的步枪掉落了。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却没有倒下。他用尽最后的力量,猛地张开双臂,如同濒死的熊罴,死死抱住了离他最近的一个鬼子兵!张开嘴,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牙齿,狠狠地、带着无穷的恨意,咬向了对方的脖颈!
“啊——!”鬼子兵发出凄厉的惨嚎!
“噗!噗!噗!”更多的刺刀,带着疯狂的杀戮欲望,从西面八方无情地捅刺进吴大勇的后背、腰肋……
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身上数个致命的创口里狂涌而出!他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被硝烟笼罩的天空,里面燃烧的火焰渐渐熄灭,最终凝固成一片无边的、冰冷的黑暗。但他抱着鬼子、撕咬着的姿势,却像一尊凝固的、充满了不甘与愤怒的雕塑,在泥泞中屹立了数秒,才带着那个被他咬断了喉咙、同样死透的鬼子兵,轰然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泥水里,溅起一片暗红的血花。
就在这时增援部队到了,恐怖的火力,各种冲锋枪,机枪的扫射轻松的解决了阵地上的鬼子。
整个桑墟镇阵地,最后的声音,只剩下战士们确认战果的、野兽般的嚎叫,和刺刀捅刺尸体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风雪依旧,冰冷地覆盖着这片浸透了鲜血的土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更长。那辆被炸断了履带、歪倒在泥泞中的94式坦克残骸旁,一堆被爆炸掀起的、混杂着冻土、钢铁碎片和焦黑人形残骸的土堆,突然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一只沾满黑红色泥泞和血痂、冻得发紫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从那堆散发着焦糊恶臭的废墟中伸了出来。手指痉挛般地抠抓着冰冷的泥土,一点点,一点点地将一个同样被泥污和暗褐色血块包裹的身体,从重压和死亡的边缘拖拽出来。
是那个负责电台的通讯兵,小赵。他年轻的脸庞被烟熏火燎得一片黢黑,额角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缓缓渗着血,将半张脸染得猩红。他的一条腿姿势怪异地扭曲着,显然己经折断。每一次微弱的移动,都让他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痛苦呻吟。
他靠着冰冷的坦克履带残骸,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里破风箱般的杂音。他茫然地环顾西周。
都是铁拳7团的增援战士
死寂。只有呼啸的风雪,卷过这片布满巨大弹坑、破碎工事、扭曲残骸和层层叠叠尸骸的焦土。土黄色的身影正在远处集结,搜索着残存的活口。刺刀的反光在灰暗的天色下偶尔一闪,如同死神的眼睛。
桑墟镇,这座小小的苏北村镇,阻挡在神龙基地南方,整个苏北,乃至更远的地方……小赵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冰冷的死灰。他颤抖着,摸索着自己同样沾满泥污和血渍的军装口袋。
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方形的轮廓。
他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东西掏了出来。
是一个小小的、染血的硬壳笔记本。封皮是廉价的蓝色漆布,边缘己经磨损卷起,上面浸透了暗红色的血污——那血,有他自己的,也有那个将他从塌陷掩体里拖出来、自己却被落下的横梁砸中头部的老兵油子陈二狗的……
笔记本被冻得有些僵硬。他颤抖的手指,几乎无法控制力道,指甲在冰冷的封皮上划出几道白痕。他咬着牙,用冻僵的手指,一点一点,艰难地翻开那同样被血浸透、纸页粘连在一起的笔记本。
铅笔的字迹早己被雨水、汗水和血水洇开,变得模糊不清。但他认得出来,这是连长吴大勇的字,记录着一些简单的阵地信息、人员伤亡、弹药消耗……在最后几页,字迹变得异常潦草、断续,记录着一次次惨烈的战斗和飞速消失的名字。
他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只有一行用铅笔匆匆写下的字,笔迹深深刻入纸背,仿佛用尽了书写者最后的力量:
桑墟镇,第1日,歼敌……
后面是空白。
小赵的手指死死抠着那页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越过坦克的残骸,死死地望向那片死寂的、被鬼子攻打的阵地。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怆和恨意,像冰冷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的麻木和绝望!
他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将铅笔尖狠狠戳在“歼敌”两个字后面那片空白的纸页上!
笔尖划破粘连的、浸血的纸页,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嘶啦声。
一个数字,在巨大的悲痛和无声的呐喊中,被他一笔一划、极其用力地刻画出来:
歼敌347人
最后一笔落下,铅笔芯“啪”地一声折断。小赵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他握着那支断掉的铅笔头,沾满血污和泥浆的手指,缓缓地、无力地垂下,最终落在那冰冷的、沾满血泥的笔记本上。
呼啸的北风卷过这片死寂的战场,将细碎的雪粒和灰烬吹起,打着旋,覆盖在断壁残垣之上,覆盖在那层层叠叠、姿态各异的冰冷躯体之上。风声中,似乎还残留着硝烟的辛辣、鲜血的甜腥,以及一种无声的、渗入骨髓的冰冷。
在那辆歪倒的94式坦克扭曲的履带旁,在那片被爆炸掀开、浸透了黑红色泥浆的焦土上,一支冻僵的手露在废墟边缘,食指微微蜷曲,依旧保持着扣向扳机的姿势。
神龙基地指挥大厅内,坐在指挥椅上的张健康看着战场态势图喃喃道:
战争的目的是什么?
是地盘?是财富?是政治?是女人?还是生存空间?
不是!不是!都不是!
战争的目的是消耗,是消耗双方乃至多方的资源。
可是,资源我不需要,我只需要一个样本就可以复制出来。
来吧!你们不是喜欢战争吗?
那我就让你们在战争中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