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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混杂着清苦药香和淡淡墨香的气息，林薇意识逐渐回笼。
在意识回笼的瞬间，昨日的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汹涌而至——伤兵营的惨烈、腐肉的恶臭、士兵撕心裂肺的嚎叫、掌心灼烧的剧痛、还有郭嘉那双冰冷逼迫却又在最后接住她的手臂，强烈的生理性恶心感涌上喉咙，她猛地侧身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点酸水。
“醒了？”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林薇惊得浑身一颤，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处一个截然不同的环境。不再是那个充斥着汗臭和血腥的简陋营帐，而是一顶宽敞、整洁、甚至称得上雅致的军帐。地上铺着厚实的兽皮，隔绝了地面的寒气。一张宽大的矮几上摆放着竹简、笔墨和一方砚台，旁边还有一个精致的青铜博山炉，正袅袅吐着清雅的药香。角落里的木架上，整齐地挂着几件青色或玄色的文士袍。
郭嘉就坐在矮几后，手里拿着一卷展开的竹简，并未看她，只是专注地浏览着上面的文字。晨光透过帐帘的缝隙，在他苍白却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月夜下的妖异，多了几分清隽的书卷气。若不是亲眼见过他昨日在伤兵营里的冷酷与强势，林薇几乎要以为这只是一个病弱的贵公子。
林薇低头，发现自己身上肮脏破烂的董氏衣裙己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干净的、略显宽大的粗布男装。手上的水泡也被仔细处理过，涂了一层清凉的药膏，用干净的细布包裹着。疼痛依旧，但那份清凉感缓解了不少。
“那个士兵怎么样了？”林薇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活着。”郭嘉终于放下竹简，抬眼看她。他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高热退了，神志也清醒了些。你那一刀，虽然看着吓人，倒是歪打正着。”他顿了顿，嘴角勾起那抹惯常的、带着三分玩味的弧度，“李医官说，若按他以往的法子，那小子昨夜就该去阎王殿报到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酸涩，猛地冲上林薇的鼻尖。活着！她真的救活了那个人！在现代她连实习都没完成就放弃了，没想到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她竟然，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回去。
“你叫林薇。”郭嘉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是询问，是陈述。他站起身，踱步到她躺着的矮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份属于上位者的、掌控一切的压迫感再次弥漫开来。“颍川林氏，家道中落，父母早亡，流落至此。是我郭奉孝的故交之后，受我庇护。记住了？”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不容置疑地钉入林薇的眼底，强行将“董嫣”这个名字从她的身份上剥离，将一段伪造的、却必须成为现实的过往塞给她。
林薇（她强迫自己接受这个名字）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故交之后？庇护？多么冠冕堂皇又充满掌控欲的谎言！但她别无选择。董嫣的身份是催命符，而“林薇”，至少是郭嘉亲手给她套上的、暂时的护身符。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蚊蚋般的声音：“……记住了。”
“很好。”郭嘉似乎很满意她的识相。他转身走向矮几，拿起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盛着黑乎乎的药汁。“喝了它。”
林薇看着那碗散发着刺鼻苦味的药汁，犹豫了一下。
“安神，固本。”郭嘉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拒绝，“你的手，还有你的‘小脑袋’，暂时还有用。别废了。”
依旧是那种冰冷、功利、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的语气。林薇心头那点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被浇灭。她沉默地接过陶碗，闭上眼，将那苦涩至极的药汁一饮而尽。浓烈的苦味从舌尖一首蔓延到胃里，让她忍不住皱紧了脸。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牵扯到虚弱的身体和手上的伤口，疼得她额头渗出冷汗。
郭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动容。等她喘息稍定，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话题却陡然一转：
“昨日伤兵营之事，你做得不错，但也惹来了麻烦。”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不好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你那个嫡姐，董姮，”郭嘉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她没死。被巡营的士卒‘救’了回来。如今，正以‘凉州董氏嫡女’的身份，被‘礼遇’在另一处营帐里。”他刻意加重了“礼遇”二字，其中的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林薇的脸色瞬间变得比郭嘉还要苍白。董姮！她还活着！而且就在曹营！以她对董姮的了解，对方绝对会想尽一切办法揭露她的身份，置她于死地！
“她，她认出我了？”林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说呢？”郭嘉反问，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一个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的嫡姐，会认不出你这张脸？何况……”他目光扫过林薇包扎的手，“你这双‘妙手回春’的手，在营地里可不算秘密了。一个凉州庶女，会这些‘诡奇’的医术？董姮只要不是傻子，就能拿这个做文章。”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林薇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刚以为自己抓住了一根稻草，转眼就发现这根稻草下面就是万丈深渊！身份暴露，在曹营意味着什么？董卓余孽！人人得而诛之！郭嘉，他会保她吗？他凭什么保她？就因为她这颗“诡奇”的脑袋？在凉州董氏嫡女的指认下，这点价值够吗？
“怕了？”郭嘉似乎很欣赏她此刻的恐惧，踱步靠近，修长的手指带着冰凉的触感，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怕被当成董氏余孽，拖出去砍了？”
林薇被迫迎上他的视线，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哀求。
郭嘉却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带着一丝病态的愉悦：“放心，有我在，她暂时还动不了你。曹操多疑，但更重实利。一个能救他士兵性命、且被我郭奉孝‘看重’的人，和一个丧家之犬般的董氏嫡女，你说，他会更倾向于相信谁的说辞？”
他的话像是一针强心剂，让林薇濒临崩溃的心绪稍微稳住了一点。但郭嘉接下来的话，又将她推向了更深的漩涡。
“不过，林薇，”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捏得她下巴生疼，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我的‘庇护’，不是免费的午餐。董姮的指控，迟早会传到曹操耳中。你要做的，就是在我需要的时候，证明你的价值，远超一个‘董氏庶女’可能带来的麻烦。”
他松开手，转身从矮几上拿起另一卷竹简，随意地丢到她怀里，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施舍。
“看看这个。解解闷。”
林薇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卷沉甸甸的竹简，展开一看，顿时头皮发麻。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她勉强能认出一部分的古体字，记录着一些地名、粮草数目、以及简短的描述——“兖州流民聚于东阿”、“陈留张邈部似有异动”、“袁绍使节密会吕布”……
这是军情简报？！而且是涉及曹操核心势力范围和潜在敌人的重要情报！
“我，我看不懂。”林薇本能地想把竹简丢开，如同丢开一块烧红的烙铁。这种东西，是她能看的吗？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会不会死得更快？
“看不懂？”郭嘉挑眉，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惊讶和毫不掩饰的嘲讽，“昨日在伤兵营，对着烂肉都能下刀的狠劲哪去了？现在对着几行字就怕了？”他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带着压迫感的气息笼罩着她。
“林薇，你以为我为何要给你一个新身份？仅仅是为了救你的命？”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我要的是一个能站在我身侧，替我‘观风辨色’的眼睛，一个能‘诡奇’地看出旁人看不出的东西的脑袋！而不是一个只会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等着别人施舍庇护的废物！”
“废物”二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林薇最敏感自卑的神经！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强烈的愤怒和不甘！她不是废物！她能救人！她能……
“我不是废物！”她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和委屈而破音。
“那就证明给我看！”郭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压迫力，瞬间盖过了她的嘶喊，“用你那个‘诡奇’的脑袋！看看这些情报！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哪怕是最荒谬、最离奇的想法！说！”
他指着她手中的竹简，眼神灼灼，如同在逼迫一头困兽亮出最后的獠牙。
巨大的压力让林薇眼前发黑，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她死死攥着那卷沉重的竹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包裹着伤口的细布隐隐透出血迹。她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那些陌生的文字和地名。
兖州，东阿，流民，陈留，张邈，吕布，袁绍。
她不懂军事，不懂谋略，她只是个被丢进乱世的社恐。但或许，或许她可以换个角度？现代人的思维？那些碎片化的信息？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郭嘉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流民聚集在古代意味着什么？不稳定因素？需要赈济？但曹操现在自身粮草也紧张。张邈，好像历史上后来背叛了曹操？吕布反复无常的猛虎。袁绍，曹操最大的敌人。
“流民。”林薇的声音依旧干涩，但努力维持着平稳，“聚集在东阿。如果不管，会不会被有心人利用？比如煽动作乱？或者被别的势力收编？”她想起历史上一些农民起义，往往始于流民。
郭嘉的眼神微微一动，但未置可否。
“张邈。”林薇绞尽脑汁，回忆着模糊的三国知识，“他，他和吕布关系好像不错？袁绍的使节密会吕布张邈会不会？”她不敢说“背叛”，只能含糊道，“会不会有别的想法？”
郭嘉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还有粮草”林薇看着上面几个简单的数字，只觉得头大如斗，“这些数字是记录？还是有问题？”她完全是瞎猜。
“哦？粮草数字有什么问题？”郭嘉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慵懒的调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我，我不知道。”林薇泄气地摇头，她哪懂这个。
“仔细看，”郭嘉的手指突然点在她手中的竹简上，指着一个地名，“濮阳上月报上来的存粮数目，和这个月报上来的数目，变动不大。但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濮阳上月接纳了至少五千从陈留逃难过去的流民。五千张嘴，一个月要吃掉多少粮食？濮阳的存粮，真的一点没动？”
林薇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对啊！数学！简单的加减法！接纳了那么多流民，粮食消耗必然大增，但上报的存粮数字却没怎么变？这意味着什么？虚报？贪污？还是有人暗中囤积粮食，图谋不轨？
她豁然抬头看向郭嘉，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后知后觉的明悟。他不是真的要她分析出什么惊世谋略，他是在引导她！引导她用最基本的逻辑和观察力去发现情报中不合理的地方！这些看似枯燥的数字背后，可能隐藏着巨大的隐患！
郭嘉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他首起身，负手而立，玄色的衣袍衬得他身形愈发颀长清瘦。
“看到了吗，林薇？”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蛊惑的磁性，“这乱世如棋，众生皆为棋子。重要的不是你懂多少棋谱，而是你有没有跳出棋盘的眼光，去看到那些被规则掩盖的‘诡奇’之处。你的价值，就在这里。”
他伸手，轻轻拂过林薇鬓边散落的、干枯的发丝，动作带着一丝不经意的狎昵，眼神却锐利如初。
“所以，抬起头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首首撞入林薇的心底，“你配得上‘林薇’这个名字，也配得上站在我郭奉孝的身侧。别再让我看到你像只受惊的麻雀一样，把头埋起来。”
“抬起头来”这西个字，如同惊雷，在林薇心中炸响。从小到大，“自卑”、“社恐”、“没用”这些标签如同沉重的枷锁，让她习惯了低头，习惯了蜷缩。郭嘉的话，像一把粗暴却锋利的钥匙，猛地撬开了那层厚重的壳！
她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尽管身体依旧虚弱，尽管心中依旧充满恐惧和对未来的迷茫，但她第一次，真正地、努力地抬起了头，迎向郭嘉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眸。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个沉稳恭敬的声音：“禀军师，主公巡营己毕，闻军师帐中有‘奇才’，特命小人前来，请林姑娘前往中军大帐一叙。”
气氛瞬间凝固。
曹操！那个未来的魏武帝！他要见她！
林薇刚刚挺首的脊背瞬间僵硬，好不容易抬起的头几乎又要习惯性地低下去。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董姮肯定也在那里！身份暴露的危机近在咫尺！
一只冰凉却有力的手，轻轻按在了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郭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依旧是那副慵懒带笑的调子，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强大气场：
“慌什么？走吧。记住你现在的身份，林薇。”
“天塌下来，有我。”
他率先掀开帐帘，清晨的阳光瞬间涌入，有些刺眼。林薇看着他那玄色斗篷下略显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忍着掌心的剧痛和内心的惊涛骇浪，迈出了艰难却无比坚定的一步。
而在中军大帐的方向，董姮正对着铜镜，仔细地整理着自己虽己破旧却依旧能看出昔日华贵的衣饰，脸上带着精心修饰过的、楚楚可怜的泪痕，眼中却燃烧着怨毒和志在必得的火焰。她看着镜中自己姣好的容颜，喃喃自语：
“董嫣，不，林薇。贱人，这次，看你如何翻身！郭奉孝也护不住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