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寒月潭底缓慢流淌的暗流,在冰霜的凝结与指尖寒气的溃散、重聚中悄然滑过。云渺的生活被清晰地切割成了两半,一半浸泡在白日寒潭三丈外的极寒酷刑中,忍受着淬体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刺痛与麻木;另一半则沉沦在子夜寒潭畔,沐浴着比潭水更冷的月光,在玄宸那无波无澜、却重逾万钧的冰冷目光注视下,笨拙到近乎悲壮地练习着那两式基础得不能再基础、却对她而言如同天堑的“冰魄凝锋诀”。
“寒星初现”算是勉强被她“驯服”了(以她那低得可怜的标准而言)。凝聚出的那道寒气丝线虽然依旧纤细、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但至少能稳定地射出三尺左右的距离,并且能在坚硬冰冷的黑石地面或岩壁上,顽强地留下一小块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的白色霜痕印记。这霜痕虽弱,却也能在惨淡的月光下坚持个两三息的时间,才恋恋不舍地消融。这点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甚至可笑的进步,却是她用无数个冻得失去知觉的夜晚、十根红肿得像小胡萝卜般、关节僵硬酸痛的手指,以及无数次濒临崩溃又咬牙爬起的意志换来的勋章。
然而,“旋锋”这座大山,却依旧巍峨耸立,难以逾越。让那些桀骜不驯的寒气乖乖旋转起来,形成一个稳定、具有微弱切割和吸附意念的漩涡,这对她本就微薄且操控粗糙的意念力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她常常顾此失彼,顾了让寒气旋转就忘了凝实压缩,刚凝实一点又忘了维持那玄奥的旋转韵律,弄得手忙脚乱,指尖好不容易聚起的那一小团稀薄寒气,像个喝得酩酊大醉的陀螺,东倒西歪地打着旋儿,要么“噗”地一声瞬间溃散,化作一缕白烟;要么就歪歪扭扭、有气无力地飘出去,连只蚂蚁都吓不到,更别提什么威力了。反观玄宸的示范,永远精准完美如同尺规作图,那小小的、在他指尖缓缓旋转的寒气漩涡,虽微弱,却散发着一种内敛而危险的锋锐气息,如同沉睡的冰针。云渺只能像仰望神迹般看着,然后低下头,一遍遍笨拙地模仿,再一遍遍地收获失败。
又是一个寒气能冻结灵魂的子夜。惨白的月光如同巨大的探照灯,将寒月潭方圆照得亮如白昼,却毫无暖意,反而将嶙峋的黑石和墨蓝死寂的潭水映衬得如同幽冥鬼域,森然可怖。云渺把自己裹成了球,依旧冻得像个筛子,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喷吐出浓重的白雾,瞬间在睫毛和鬓角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她死死咬着下唇,用疼痛驱散困意和寒冷,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旋锋”的练习中。
并指!意念沉凝!引动寒气……旋转!凝实!
指尖前方,一小团稀薄得可怜的寒气,在她的意念拼命拉扯下,艰难地、极其不情愿地开始打着旋儿。像个营养不良、随时会散架的陀螺,晃晃悠悠,转速慢得令人心焦。
稳住!给我稳住!
云渺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瞬间被寒气冻结成冰珠。意念高度集中,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那小小的、发育不良的“陀螺”似乎在她的强压之下,转速勉强加快了一丝丝,形态也凝实了那么肉眼难辨的一点点。
就是现在!射!
她心中低喝,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和意念,奋力将指尖那摇摇欲坠的“旋锋”朝着前方一块半人高、布满岁月风霜痕迹的黑石推去!
或许是意念太过孤注一掷地集中于指尖,或许是脚下被一层新凝结的、光滑无比的霜雪暗算了一下,也或许是那“旋锋”离体瞬间产生的、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反作用力——就在那团歪扭的寒气刚刚脱离指尖的刹那,云渺脚下猛地一个打滑!
“啊——!”一声短促而充满惊惶的尖叫,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里挤出!
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平衡!如同被抽掉了根基的积木,完全不受控制地、首挺挺地向后倒仰而去!而她的后脑勺正下方,赫然是一块棱角分明、尖锐得如同兽牙的狰狞黑石!这要是结结实实地撞上去……
冰冷的死亡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冻结!完了!
电光火石!生死一瞬!
云渺只觉眼前一道白影如惊鸿掠过!快得超越了思维的极限!一股清冽至极、如同深埋万载寒冰之下的雪莲初绽、又似寒潭最深处涌动的暗流般的冷冽幽香,瞬间将她整个人包裹、淹没!
紧接着,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得如同玉雕般的手,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如同山岳般稳固的力量,骤然扣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那手掌的温度极低,隔着她厚厚几层、早己被寒气浸透的衣物,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仿佛来自九幽的沁凉,如同握着一块万年玄冰。但这冰冷的触感下,蕴含的力道却精准而强大,瞬间扼止了她后仰的颓势!一股沛然莫御却又异常轻柔的力量传来,她整个人如同轻若无物的羽毛,被这股力量猛地一带,旋了半个圈!
天旋地转!世界在她眼中模糊了一瞬。
云渺只来得及清晰地感受到腰间那冰冷而稳固的触感,以及鼻尖、甚至整个意识都被那清冽冷香彻底侵占的奇异感受。下一秒,脚下一实,一股踏实的触感传来——她己被那股力量轻柔而精准地放在了旁边一块相对平坦、避开了所有尖锐棱角的石面上。
双脚落地的踏实感,让她几乎虚脱。而腰间那冰冷而有力的触感,也如同出现时那般突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快得让她怀疑那只是极度惊吓下产生的幻觉。
云渺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里如同失控的重锤疯狂擂动,咚咚咚的巨响仿佛要冲破耳膜,震得她头晕目眩!她几乎是本能地、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难以置信,猛地抬起头——
玄宸,就站在她面前!距离近得……不足一尺!
清冷的月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银边。他雪白的广袖衣袂甚至还在微微飘拂,显然是以超越常理的速度瞬间移动而至。那张俊美得足以令月光失色的脸庞近在咫尺!浅银灰色的眸子,如同两泓冻结了万载岁月的深潭,此刻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惊惶失措、小脸煞白(惊吓过度)又迅速被另一种滚烫温度(?)染红、狼狈不堪的倒影。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她犹带惊悸的脸上,那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极其短暂地扫过她刚刚被他手掌扶过的腰侧位置。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如同万古不化的玄冰,看不出丝毫涟漪。但云渺那颗被狂跳的心脏顶到嗓子眼、感官被无限放大的脑子里,却无比敏锐地捕捉到——他那淡色的、线条完美得如同冰雕玉琢的薄唇,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抿紧了一瞬?
“专心。”
清冷如玉磬碎裂、又似冰棱相击的声音响起,语调平稳得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于生死边缘将她拉回的援手,不过是信手拂去飘落在肩头的一片雪花般微不足道。
然而,就在这冰冷声音落下的瞬间——
云渺的瞳孔骤然放大!如同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她清清楚楚地、绝无可能看错地看到——在玄宸那如玉般冷白剔透、轮廓完美无瑕的耳廓边缘,一点极其细微、却在此刻月光下显得无比刺目的……绯红,如同在无瑕雪原上骤然滴落的胭脂,又似冰封世界里悄然绽放的第一朵红梅,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晕染开来!迅速蔓延至整个耳尖!
月光清冷,惨白如霜。那一点晕染开的、鲜活无比的红,在这极致的冷色调背景下,刺眼、灼热得让她瞬间忘记了呼吸!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上了头顶!
师尊……他……耳尖……红了?!
这个发现,如同九天神雷裹挟着万载玄冰,狠狠劈进了云渺一片空白的脑海!炸得她魂飞魄散!什么后怕,什么寒冷,什么疯狂擂动的心跳,统统被炸得灰飞烟灭!
她脑子里只剩下如同海啸般疯狂刷屏的OS,混乱得语无伦次:
【腰!师尊的手!好凉!像冰做的!但是……抓得好稳!像铁钳一样!】
【他身上的味道……是寒潭水汽混着千年冰雪的味道?冷冽又……干净!】
【好近!近得能数清师尊的睫毛!一根,两根……天!又密又长!皮肤……好白好透!像最上等的羊脂玉雕出来的!没有一丝瑕疵!】
【耳尖红了?!我的苍天大地祖宗十八代!冰山师尊他耳尖红了!!!是因为……刚才扶了我?!碰到了我的腰?!!!!】
【啊啊啊啊!心跳!我的心跳声像打雷!会不会被他听到?!救命!快停下!你这不争气的东西!停下啊——!】
玄宸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耳尖那不正常的温度变化和异样。那点绯红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蔓延扩散,甚至染红了他线条优美、如同玉珠般的耳垂。他眸光倏然一沉,眼底仿佛有寒冰风暴在无声酝酿。他不再看云渺那张呆滞爆红、写满震惊的脸庞,倏然转身,雪白的广袖随着动作划出一道冷冽决绝的弧线,带起一小片细碎的冰晶。
“今夜到此。”
冰冷的声音丢下西个字,语调中似乎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仍能捕捉到的……急促?话音未落,他身影己然化作一道淡得几乎融入月色的白色流光,没有半分留恋,瞬间消失在寒潭深处那片更加幽暗冰冷的区域。
只留下原地兀自凌乱在风中、心跳如万马奔腾、脸颊烫得能煎鸡蛋的云渺。空气中,那清冽幽冷的独特冷香,尚未完全散尽,如同无形的绳索,缠绕着她的感官,提醒着她方才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接触。
悸动,如同投入万载寒潭深处的一颗滚烫石子。在冰冷死寂、亘古不变的水面之下,悄然地、无法遏制地,荡开了第一圈细密而灼热的涟漪。这涟漪无声,却足以搅动深潭,预示着某些冰封之物的……悄然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