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尘如狱,悬于咽喉。
那万千根灰白色的金属尘丝,散发着冻结灵魂的阴寒死气,距离陈烬的皮肤不过三寸之遥。死亡的冰冷触感,真实得如同浸入骨髓的冰水。赵无庸枯槁的脸在惨白灯笼的映照下,如同幽冥鬼判,浑浊的眼中只有绝对服从命令的冰冷杀机。
陈烬全身的肌肉绷紧如铁,陨铁匕首横在胸前,却不敢有丝毫妄动。赵无庸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泥沼,将他牢牢锁死。左侧黑暗中,那道幽绿的目光虽己隐去,但毒蛇般的杀意依旧若隐若现,伺机待发。绝境!真正的十死无生!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凝固得仿佛要炸开的刹那——
“参见陛下!”
楼下,看守书吏那带着惶恐和绝对恭敬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骤然打破了观星阁三层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一个清冷、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至高威严的女声,穿透厚重的楼板,清晰地传了上来:
“赵伴伴,退下。”
声音不高,却如同无形的律令!
赵无庸枯树皮般的脸上,那浑浊的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一丝极快、几乎无法察觉的不甘与……疑惑?在他眼底深处一闪而逝。但他那只握着拂尘、稳如磐石的枯手,却没有丝毫犹豫!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量,万千根蕴含着恐怖杀机的金属尘丝瞬间软化、垂落,那股锁定陈烬、冻结气血的阴寒死寂气场,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
“喏。” 赵无庸的腰弯得更低了,声音带着绝对的恭顺。他提着那盏惨白灯笼,身影如同真正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楼梯口最深的阴影里,与黑暗融为一体。那盏灯笼的光芒也随之黯淡下去,仿佛从未亮起过。左侧黑暗中最后一丝幽绿的气息也彻底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存在。
生死一线,瞬息逆转!巨大的压力陡然消失,让陈烬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晃,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浊气带着血腥味被他强行咽下。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楼梯口那深沉的黑暗,握着匕首的手心全是冷汗。
脚步声响起。
不是赵无庸那种幽灵般的无声无息,而是清晰、稳定、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威仪,自下而上,一步步踏着通往三层的木制旋梯。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心跳的鼓点上。
夜明珠柔和而稳定的光芒,驱散了楼梯口的浓稠黑暗。光芒首先映出的,是两名身着玄鳞卫统领特制鱼鳞软甲、面容冷峻如石刻、眼神锐利如鹰隼的护卫。他们一左一右,如同两尊最忠诚的门神,护卫着中间那道身影。
玄色。
没有繁复的绣金凤纹常服,只是一身最简单的素白丝质长袍,宽大飘逸,如同笼罩着一层月光。乌黑的长发没有绾成任何繁复发髻,仅用一根通体莹白、毫无雕饰的羊脂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额角,柔和了那过于凌厉的线条。未施粉黛,容颜在夜明珠温润的光晕下,褪去了几分白日朝堂上的凛冽威严,显出一种近乎剔透的、惊心动魄的苍白与……疲惫?
女帝凌苍璇!
她竟然在如此深夜,以如此……近乎随意甚至可以说是“家常”的装扮,亲临这司天监的绝密禁地!
她的目光,平静得如同万载寒潭,没有丝毫波澜地扫过僵立在原地的陈烬,扫过他手中紧握、刃尖犹自微微震颤的陨铁匕首。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意外,仿佛陈烬出现在这里,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然后,她的视线便越过了陈烬,落在了他身后石台上那卷摊开的、暗银色的《星髓玉录》之上。停留了一息。那古井无波的凤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荡开,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最后,她的目光抬起,投向了那占据了整个环形墙壁、在夜明珠光芒下流转着神秘而微弱星辉的浩瀚璇玑星图。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定格在那星图中央——那由七颗璀璨主星构成、核心幽深黑暗、散发着无尽吞噬之力的归墟之眼漩涡!
她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朝堂上俯瞰众生的冰冷威严,不再是紫宸宫中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术。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目光。有渴望,如同沙漠旅人望见海市蜃楼中的清泉;有忌惮,如同凡人对视深渊巨兽;有挣扎,如同被无形枷锁束缚的困兽;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孩童仰望星空般的纯粹迷茫?种种情绪交织纠缠,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漩涡,倒映着那片浩瀚而危险的星穹。
她就这样静静地仰望着星图,望着那象征终极力量与毁灭的归墟之眼。夜明珠的光晕勾勒着她绝美而孤寂的侧影,在这寂静无声、唯有星辰明灭的秘阁之中,她不再像一位掌控天下的帝王,更像一个……站在命运岔路口,背负着沉重枷锁,仰望未知星海的孤独旅人。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星图中金银丝线在微弱光线下流转的星辉,无声诉说着宇宙的浩渺与无情。
陈烬屏住了呼吸。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他预想过女帝的震怒,预想过冰冷的审判,甚至预想过赵无庸拂尘落下时的血光……却唯独没有预想到眼前这一幕。卸去了帝王威仪外衣的凌苍璇,站在星图下的这一刻,露出了某种近乎“人”的脆弱与迷茫。但这脆弱,反而比她的帝王威严更让陈烬感到心悸和……警惕。因为这意味着,她内心的风暴,可能远比表面的平静更加汹涌可怕。
终于,凌苍璇缓缓收回了凝望星图的目光。那瞬间流露的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被深不见底的冰寒覆盖。她转过身,一步步向陈烬走来。
玄色的素白长袍拂过冰冷的地面,无声无息。夜明珠的光晕随着她的移动,将陈烬也笼罩其中。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陈烬脸上,不再是之前的掠过,而是带着一种审视的穿透力,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看进他灵魂的最深处。
陈烬全身的肌肉再次绷紧,匕首横握,身体微微下沉,做好了随时应对任何可能的准备。然而,凌苍璇在距离他三步之外停下了脚步。这个距离,既在攻击范围之外,又足以形成强大的压迫感。
她无视了陈烬手中那柄足以致命的匕首,仿佛那只是孩童的玩具。她的视线,落在了陈烬因为高度戒备而微微颤抖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在陈烬惊愕的目光中,凌苍璇抬起了她那如玉雕琢般的右手,宽大的素袖滑落,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手腕。她的手指探入袖中,缓缓取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素白锦帕包裹着的小小物件。锦帕被仔细地打开。
里面露出的,赫然是当初那个在定北侯府初雪之夜,被她“赐”下,又被陈烬以匕首削去冰壳、最终冻成一个丑陋冰疙瘩的蜜柑!
只是此刻,这蜜柑早己不复当初的模样。金黄的果皮彻底失去了光泽,变得干瘪、皱缩、呈现出一种黯淡的褐色。原本的果肉彻底脱水萎缩,紧紧贴在干枯的皮上,只剩下几瓣如同枯木碎屑般的残骸,散发着淡淡的、酸败的气息。如同被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残骸,丑陋而凄凉。
陈烬的瞳孔猛地一缩!他认出来了!这正是当初被他削过、冻硬后随手丢在听雪轩窗台外雪堆里的那颗蜜柑!她……她竟然派人把它找回来了?还一首……留着?
凌苍璇的目光落在这颗丑陋干瘪的“冰疙瘩”上,眼神幽深难测。她伸出两根纤长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从那干瘪萎缩的果肉上,捻起了一小瓣相对“完整”的橘络。那瓣橘络早己失去了水分,呈现出一种焦黑的褐色,边缘卷曲着,散发着浓烈的、陈腐的酸涩气味。
在陈烬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凌苍璇将那瓣丑陋、干瘪、散发着酸败气息的橘络,缓缓送入了她那如花瓣般娇嫩的红唇之中。
她的动作很慢,很细致。贝齿轻合,细细地咀嚼着。酸涩、腐败、甚至带着一丝苦味的汁液,瞬间在她口中弥漫开来。她那如画般的黛眉,因为这极致的酸涩而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极其动人却又无比脆弱的弧度。她的喉头明显地滑动了一下,似乎在强忍着不适,但最终,她还是将那团混合着腐败气息的酸涩之物,咽了下去。
整个过程中,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陈烬的眼睛。那深不见底的凤眸,如同两面幽深的镜子,清晰地倒映着陈烬脸上每一个细微的惊愕、疑惑、不解的表情。
死寂。只有陈烬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咽下那瓣酸涩的残果后,凌苍璇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仿佛刚才那极致的酸涩只是幻觉。她的红唇微启,声音在寂静的观星阁中响起,依旧清冷,却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从遥远时空传来的飘渺感:
“这‘御赐’的果子,味道如何?”
她问陈烬。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讥讽、是质问、还是……某种疲惫的陈述?
陈烬彻底愣住了!握着匕首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足以倾倒众生的绝美容颜,看着她唇边可能残留的、那微不足道的酸败痕迹,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却似乎蕴藏着无尽风暴与挣扎的凤眸……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冰水混合着火焰,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戒备和敌意!
这算什么?
是帝王心术的极致试探?用一颗早己腐烂的果子,提醒他“君赐之物,纵是毒药亦当甘之如饴”的绝对臣服?
还是……一种无声的控诉?控诉这帝位之巅的冰冷与孤寂,如同这干瘪酸涩的余果,外表光鲜(御赐),内里早己腐朽不堪?
亦或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某种纯粹(如当初他削果时那一瞬间的“护主”本能?)的……怀念?
凌苍璇……这个谜一样的女人!
她掌控着苍玄帝国的至高权柄,身负定鼎星门的龙气之锚,枕下藏着足以颠覆时空的星髓玉佩。
她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他这个“定北侯”玩弄于股掌之间,设下陷阱,引他入彀,生死只在其一念之间。
她可以站在象征着宇宙终极奥秘的璇玑星图下,眼神复杂如迷途的旅人。
她也可以在这肃杀冰冷的秘阁禁地,平静地咽下一瓣早己腐败酸涩的……“御赐”残果!
野心?恐惧?责任?孤独?守护?毁灭?
哪一种,才是她冰冷帝心之下,最真实的底色?
陈烬的匕首,缓缓地、无力地垂落下来。所有的杀意,所有的戒备,在这一刻,被眼前这荒诞而震撼的一幕冲击得支离破碎。他发现自己根本看不透她!如同看不透这浩瀚星图背后那幽深的归墟之眼!
这盘以苍玄天下为棋盘、以星髓玉佩为棋子、以归墟星门为终局、更牵扯着林星晚生死与归家之路的璇玑大戏……
最终的走向,那足以倾覆王朝、撕裂时空的惊世风暴……
似乎都系于眼前这个谜一样的女人身上。
系于她那深不可测的心渊之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系于……她此刻口中,那瓣早己消散、只余无尽酸涩回味的……冰冷余果之上。
夜明珠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两人。浩瀚的璇玑星图在墙壁上无声流转,归墟之眼幽深如狱。女帝玄衣素袍,静立如渊。陈烬持匕垂手,心神剧震。阴影中,赵无庸如同蛰伏的幽灵。
秘阁无声,余香散尽。
唯余帝心如谜,冷冽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