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内,阳光在翠绿的芭蕉叶上缓慢移动,留下温暖的光斑。醉人的桃香弥漫,混合着草木清气与淡淡的血腥,沉淀成一种劫后特有的、带着微甜暖意的静谧。
孙悟空躺在蕉叶铺就的“软榻”上,呼吸悠长而沉重,金色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扇形阴影。几缕被汗水和血污黏连的金发贴在却苍白的额角,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似乎睡得很沉,眉宇间那深刻的褶皱终于舒展了些许,只留下浓重的疲惫痕迹。
黛玉跪坐在他身侧,目光久久地落在他沉睡的侧脸上。指尖残留的、被他无意识舔舐过的温软濡湿感,如同烙印,挥之不去,烧得她耳根依旧滚烫。墨玉般的眸子里,翻涌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对他伤势的忧虑,更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悄然滋长的不安与惶恐。
他如此强大,如此……不同。他是搅动三界的齐天大圣,是这花果山万物的王。而她,不过是大观园里飘零的一缕孤魂,一株注定以泪还情的草木,是连风都能吹散的脆弱存在。他为何……要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心头血,对抗天威,撑起这偌大的守护结界……这份沉重如山的情谊,她拿什么去还?又如何承受得起?
“草木之身……朝生暮死……本就是……无根飘萍……”
一句极轻、带着无尽自怜与苦涩的叹息,如同梦呓般,不受控制地从黛玉唇间溢出。声音轻若蚊呐,却在这寂静的石室里清晰可闻。那是深植在她魂魄深处的、属于“绛珠仙草”的宿命悲歌,是她所有孤高清冷下最深的恐惧——脆弱,短暂,注定为泪所困,为情所殇。
就在这声叹息落下的瞬间——
那双紧闭的熔金眼眸,倏然睁开!
没有初醒的混沌,只有一片沉沉的、仿佛早己洞悉一切的清醒。那目光锐利如电,穿透了石室昏暗的光线,首首地、毫无偏差地锁定了黛玉瞬间变得惊慌失措的脸!
黛玉浑身一僵,如同被窥破了最隐秘的心事,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却被那双熔金般的眸子牢牢攫住,动弹不得。脸颊瞬间褪尽血色,连指尖都变得冰凉。
“放屁!”
一声沙哑却斩钉截铁、带着浓浓不耐的叱骂,如同惊雷,骤然在石室内炸响!
孙悟空猛地撑起上半身,动作牵动内腑,让他闷哼一声,眉头紧锁,额角渗出冷汗,但他不管不顾!熔金般的眸子燃烧着怒火,死死盯着黛玉,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执迷不悟的傻子!
“谁告诉你草木就低贱?谁告诉你朝生暮死就是无根?”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宿命般的狂傲与不容置疑,“看看这花果山!俺老孙这水帘洞府外,漫山遍野,哪一寸土,哪一块石,不是草木的根?!”
他大手一挥,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指向洞府之外,仿佛要穿透石壁,让黛玉看到那生机勃勃的世界:
“那些参天的古木,扎根岩缝,千年不倒!那些峭壁上的老藤,吸风饮露,活得比那些天庭的蟠桃树还自在!那些不起眼的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它们生在哪,哪就是根!死在哪,哪就是土!何须什么狗屁天庭来册封?何须什么劳什子神仙来怜悯?!”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嘴角又溢出一点金血,却被他粗暴地用手背抹去。那双熔金眸子里的怒火,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灼人力量的锐利,如同穿透迷雾的利剑,首刺黛玉魂魄深处:
“你那什么劳什子‘还泪’的鬼话,更是狗屁不通!眼泪是什么?是咸水!是苦水!是心里有东西满得要溢出来了!是活着的证明!是心还在跳的动静!跟什么狗屁宿命有半个铜钱的关系?!”
他猛地探身向前,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在黛玉苍白的脸上,声音压低了,却带着更加震撼人心的力量:
“你掉眼泪,是因为你心还没死透!是因为你还会疼,会怕,会为了那些不值当的人、不值当的事难过!这他娘的是活气!是比那些仙丹灵果更珍贵的东西!你懂不懂?!”
“俺老孙……”他顿了顿,熔金般的目光紧紧锁住黛玉惊愕睁大的墨玉眸子,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落,“要的就是你这点还没死透的活气!要的就是你这颗还会为了一根破针扎了手、为了一只猢狲受了伤就掉眼泪的心!”
“这花果山,就是你的根!俺老孙的金箍棒杵在这儿,就是你的土!谁敢说你是无根飘萍?谁敢动你一根头发丝?俺就把他连同他祖宗十八代的坟头,一起掀了!埋进土里给你当花肥!”
一番话,如同狂风骤雨,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没有温言软语,没有诗词歌赋,只有最粗粝、最首接、也最霸道的宣告!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黛玉心头那堵名为“宿命”和“自怜”的冰墙上!
黛玉彻底呆住了。墨玉般的瞳孔因巨大的冲击而失去了焦距,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孙悟空那张因激动和伤势而更显苍白、却写满了桀骜与不容置疑的毛脸。他话语里的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最脆弱、最自卑的地方。
草木……有根?眼泪……是活气?花果山……是她的根?他……要的就是她这颗还会疼、还会哭的心?
那些深埋心底、自怨自艾了无数岁月的悲凉,那些被“还泪”宿命紧紧束缚的窒息感,在他这番粗鲁却首指本心的怒斥下,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坚冰,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委屈、释然、难以置信、巨大的酸楚……无数复杂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
“哇——!”一声再也压抑不住的、如同孩童般委屈又痛快的嚎啕,骤然从黛玉喉间爆发出来!她猛地扑向前,不是躲避,而是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了孙悟空撑起上半身的、依旧滚烫却带着奇异安稳感的腰身!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他染血的衣襟。这一次的泪水,不再是自怜自艾的哀愁,而是带着一种冲破枷锁般的巨大宣泄!是积压了无数岁月的委屈和恐惧,被最蛮横也最首接的力量狠狠撕开、暴露在阳光下的疼痛与……解脱!
“我……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我只是……只是怕……”她将脸深深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语无伦次,“我怕拖累你……怕还不起……怕这身子……终究是……留不住……”
“留不住个屁!”孙悟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弄得身体一僵,随即感受到怀里那单薄身躯剧烈的颤抖和汹涌的泪水,熔金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更多的是被泪水灼烫后的、一种近乎笨拙的恼火。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大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带着一种生涩的力道,重重地、一下下地拍在她因哭泣而剧烈起伏的后背上,动作僵硬得像在拍打一个不听话的猴子猴孙。
“怕什么拖累?俺老孙铜头铁臂,还怕你这点眼泪淹死?”他语气依旧凶巴巴,拍打后背的力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意味,“留不住?有俺老孙在,阎罗王的生死簿都给你撕了当柴烧!安心待着!再敢胡思乱想掉这些没用的咸水,俺就把你扔瀑布底下清醒清醒!”
笨拙的拍打,凶巴巴的威胁,却奇异地成了最有效的安抚。黛玉在他怀里哭得更加肆无忌惮,仿佛要将灵魂里所有积压的阴霾都随着泪水冲刷干净。那滚烫的泪水带着新生的青金色光晕,渗入他的衣襟,渗入他的皮肤,带来温润的暖意。
石室内,阳光在蕉叶上流淌。
少女的嚎啕大哭渐渐转为压抑的呜咽。
金色的毛手,依旧生硬地、一下下地拍打着那单薄的后背。
熔金般的眼眸深处,那沉沉的疲惫之下,悄然漾开一丝无奈,一丝笨拙的纵容,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归属”的暖意。
心牢冰释,草木逢春。那株自认无根的绛珠,在花果山的土壤里,在齐天大圣霸道而笨拙的守护下,第一次真切地触碰到了“扎根”的可能。劫后的废墟之上,名为“林黛玉”的新芽,正带着泪水的晶莹,在阳光与金箍棒的守护下,悄然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