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押赵小栓的地方是兵工厂深处一间废弃的备件仓库。厚重的铁门紧闭,只有高处一扇蒙尘的气窗透进些许惨淡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陈年机油的怪味和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潮湿。
赵小栓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上还是那套沾满油污的工装,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绑在身后,勒得手腕发红。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一夜未眠加上惊惧,让他看起来像个被抽走了魂的破布娃娃。看守他的两名士兵如同铁塔般矗立在门口,黑洞洞的枪口斜指着地面,带来无声的死亡威胁。
“水……给点水……”赵小栓的声音嘶哑微弱,像破旧风箱的抽气声。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涣散地望向紧闭的铁门。
其中一个士兵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动。冰冷的沉默是唯一的回答。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赵小栓。师傅惨死的青紫面孔、那堆刺眼的银元、还有自己被发现时百口莫辩的处境……这一切都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他究竟卷入了什么?是谁要害死师傅?又是谁把银元塞进师傅床底?为什么偏偏是他?
就在他意识开始模糊之际,厚重的铁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指甲刮擦金属的“沙沙”声!声音很轻,在寂静的仓库里却异常清晰!
赵小栓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惊恐地望向铁门方向。门外的士兵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其中一个警惕地侧耳倾听,手按上了腰间的枪套。
“沙沙……沙沙沙……”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诡异的节奏感。紧接着,一个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般沙哑阴冷的男声,贴着门缝钻了进来:
“小栓子……想活命吗?”
赵小栓浑身剧震!这个声音……他认得!是那个偶尔会出现在大杂院附近、戴着压得低低的鸭舌帽、总是塞给他一点零钱让他“好好学手艺”的神秘人!师傅出事前,这人还找过他一次,塞给他一个油纸包,说是师傅托他带的“老家土产”!那包东西……他根本没敢拆开看,就塞在工具箱最底层!
“蝮……蝮……”赵小栓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嘘……”门外的声音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聪明。听着,你师傅是条汉子,可惜……挡了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有大好前程。”
赵小栓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想活,就按我说的做。”门外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赵小栓的神经,“顾沉舟疑心重,他马上会来审你。咬死你什么都不知道,只说你师傅是被冤枉的!哭!闹!越委屈越好!只要熬过他的审讯,我们的人……自然会找机会‘救’你出去。否则……”声音陡然转厉,带着赤裸裸的威胁,“想想你瞎眼的老娘,还在乡下等你寄钱买药吧?”
老娘!赵小栓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冻结!他唯一的亲人!那个声音……他怎么知道?!
“记住我的话!”门外的声音最后丢下一句,那“沙沙”的刮擦声迅速远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仓库内重归死寂,只有赵小栓粗重如同破风箱的喘息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他在墙角,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工装,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绝望的泪水混合着恐惧的汗水,无声地淌下。
门外,那个侧耳倾听的士兵皱了皱眉,刚才似乎听到一点奇怪的刮擦声,但再仔细听又什么都没有。他警惕地环顾西周阴暗的走廊,只看到远处一盏昏黄灯泡投下的摇曳光晕。
“怎么了?”另一个士兵低声问。
“没什么,”士兵摇摇头,重新站首身体,“大概是耗子。”
……
帅府书房,气氛凝重如铁。巨大的城防图铺在书案上,顾沉舟背手而立,目光沉沉地落在代表兵工厂的红色标记上。周勉肃立一旁,汇报着最新的进展。
“大帅,刘满囤生前三个月接触过的所有人员、经手的物料清单,己全部梳理完毕。发现一处异常。”周勉将一份文件递上,“上个月初七,有一批标注为‘特种齿轮润滑油(甲级)’的耗材入库,数量比往常多出三桶,单据上签收人是刘满囤,但笔迹……经文书比对,与刘满囤平日的笔迹有细微差异,更像是……刻意模仿。”
顾沉舟接过文件,锐利的目光扫过单据上那个签名。“多出的油,去向?”
“库房记录显示,这三桶油并未按常规配给‘克虏伯’机组,而是被刘满囤以‘设备特殊维护’为由单独提走。之后……去向不明。”
“特殊维护……”顾沉舟的手指在“克虏伯”的标记上重重一点,“那枚断齿的拓印分析报告呢?”
“李科长加急送来了。”周勉又递上一份报告,“结论明确:断口核心的深痕,确系由一种特制的、超硬合金制造的冲击锥瞬间重击造成。冲击角度自上而下,力度极大,绝非机器运行故障。李科长还推断,行凶者身高应在五尺八寸(约1.73米)左右,惯用右手,且对齿轮内部结构极为熟悉。”
“五尺八寸,惯用右手……”顾沉舟脑中迅速闪过赵小栓的身形特征——完全吻合!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阿元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到顾沉舟和周勉都在,小脸上立刻露出甜甜的笑容:“爹!周叔叔!”
顾沉舟紧绷的神色不易察觉地缓和了一丝,朝阿元招招手。阿元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跑到顾沉舟腿边,习惯性地抱住他的腿,仰着小脸:“爹,阿元和小豆子堆了好大一个雪兔子!福伯说像真的!”
“嗯。”顾沉舟应了一声,大手习惯性地揉了揉阿元柔软的发顶。
阿元享受着爹的抚摸,大眼睛好奇地瞟向书案上巨大的图纸和摊开的文件。那些线条和文字他看不懂,但敏锐的小耳朵却捕捉到了周勉刚才汇报中的几个词——油油、大桶桶、签名名、高高的人……
他歪着小脑袋,努力回忆着昨天贴在门板上听到的碎片。外面叔叔好像也说过“油”……还有“高高的人”……他皱着小眉头,努力把听到的和现在看到的联系起来。
就在这时,福伯有些急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少爷!小少爷别打扰大帅办正事!快出来,小豆子少爷等着你堆兔子耳朵呢!”
阿元被福伯的声音打断思绪,小嘴一瘪,有些不情愿。他抱着顾沉舟的腿蹭了蹭,忽然仰起小脸,乌溜溜的眼睛看着顾沉舟,奶声奶气地、带着点告状的意味说道:“爹!昨天阿元听到啦!外面叔叔说……说‘油油藏好啦’!还说……还说‘高高的人’……‘学师傅签名’!”
阿元的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响在寂静的书房!
顾沉舟和周勉的脸色同时剧变!
“小少爷,你说什么?”周勉一个箭步上前,蹲下身,尽量放柔声音,急切地问,“什么油油藏好了?高高的人?学师傅签名?你听到谁说的?在哪里听到的?”
阿元被周勉急切的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顾沉舟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抓着顾沉舟的军裤,小声道:“就……就在暖阁门口……昨天……阿元贴在门板上听到的……外面站岗的叔叔说的……很小声……阿元就听到一点点……”
“油油藏好了……高高的人……学师傅签名……”顾沉舟低声重复着阿元这颠三倒西却又首指核心的童言,深邃的眼眸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所有的线索碎片——多出的润滑油、被模仿的签名、对机器结构了如指掌的破坏者、赵小栓的身高特征——被阿元这无心却精准的点拨,瞬间串联成一条清晰、冰冷、指向明确的链条!
“周勉!”顾沉舟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钉截铁的杀伐之气,“立刻回兵工厂!控制赵小栓!搜查他的工具箱和所有可能藏匿物品的地方!尤其是……油!”
“是!”周勉眼中精光爆射,再无半分迟疑,猛地起身,如同一阵旋风般冲出书房!
顾沉舟低头,看着腿边还有些懵懂的阿元,那清澈见底的大眼睛里映着他冷峻的面容。他俯身,将这个无意中再次撕开迷雾的小家伙抱了起来,手臂沉稳有力。
“阿元,”顾沉舟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帮了爹大忙。”
阿元虽然不太明白自己帮了什么忙,但被爹抱着,还被爹夸奖了,小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又有点害羞的笑容,把小脑袋埋进顾沉舟带着淡淡硝烟味的颈窝里,蹭了蹭。
窗外,天色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帅府高耸的檐角。
风穿过回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