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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阿元在福伯怀里沉沉睡去，小脸上泪痕未干，偶尔在梦中惊悸地抽动一下。福伯枯瘦的手有节奏地轻拍着他的背，浑浊的老眼盛满了心疼和后怕，目光时不时焦虑地扫过紧闭的门扉——大帅抱着小豆子离开己经很久了。
内间的雕花木床上，小豆子蜷缩在厚重的锦被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军医刚施了针，又喂了特制的安神汤，孩子终于从那种撕裂灵魂的剧痛中缓过一口气，但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如同寒风中的枯叶。
顾沉舟坐在床边的紫檀木圆凳上，高大的身影在床帷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玄色大氅的下摆沾染着纸马铺后巷的尘土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此刻己被他脱下，随意搭在椅背。他只穿着贴身的深灰色军呢制服，肩线冷硬，更衬得他面容如同刀削斧凿的冰岩。
他沉默地看着小豆子。孩子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不安地快速转动，浓密的睫毛被冷汗濡湿，粘成一缕缕。那纤细脆弱的颈项，被衣领小心地遮掩着，下面藏着那个此刻正如同毒蛇般无声嘶鸣的烙印——一个持续散发着低频生物信号、引敌来噬的活靶。
周勉肃立在阴影里，如同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刃，将影丸的供词和书房的部署，用最简洁、最冰冷的声音复述完毕。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砸在死寂的空气中。
“……持续定位，‘血樱’激活后，信号无法中断。‘鼹鼠’持有专用接收仪，必会循迹而至。”周勉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铁锤敲打着残酷的现实，“帅府……不再是绝对安全之地。被动防守，只会陷入敌暗我明的泥沼，永无宁日。”
顾沉舟放在膝上的手，指关节无声地收紧，手背上暴起几道凌厉的青筋。那青筋如同盘踞的虬龙，昭示着主人胸腔内翻腾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与冰冷的决断。
被动？不。
他顾沉舟的字典里，从无被动二字。
阴影笼罩下的床榻上，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幼猫呜咽般的呻吟。
小豆子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掀开。那双清澈如琉璃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惊悸未退的水雾，茫然地聚焦在头顶繁复的锦帐上。后颈烙印处传来的并非剧痛，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灼烧感的麻木，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被无形之物死死锁定的冰冷感觉。
“义……父？”他声音嘶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下意识地转动眼珠寻找那个能带来唯一安全感的高大身影。
顾沉舟立刻俯身，阴影将小豆子完全笼罩。他伸出手，宽厚温热的手掌极其小心地覆上小豆子冰凉汗湿的额头，指尖拂开他黏在额角的湿发。这个动作生涩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庇护力量。
“我在。”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粗粝的砂纸磨过，却刻意放得平缓。
小豆子感受着额头上那令人心安的重量和温度，紧绷的神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巨大的委屈和恐惧瞬间涌上心头，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眼角滑入鬓发。
“好……好冷……像……像被丢进冰窟窿里……”他哽咽着，小小的身体又往被子里缩了缩，清澈的眼眸盛满了无助和迷茫，“它……它还在吗？那个……看我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后颈，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小手僵在半空，微微颤抖。
顾沉舟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冰封的寒潭，清晰地映出孩子眼中纯粹的恐惧。他覆在小豆子额头的手掌微微用力，传递着磐石般的稳定。
“还在。”他没有欺骗，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但爹找到它了。那东西叫‘血樱’，是嵌在你身上的毒牙，也是敌人找你的眼睛。”
小豆子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猛地一僵，连哭泣都忘记了。毒牙……眼睛……那个让他痛不欲生的烙印，竟然是敌人用来追踪他的工具？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抓住顾沉舟覆盖在他额上的那只大手，仿佛那是最后的浮木。
“怕吗？”顾沉舟的声音依旧低沉，如同磐石相叩。
小豆子被这首白的问题钉在原地，巨大的恐惧感让他本能地想点头，想缩回安全的被窝深处。但看着义父那双沉凝如渊、仿佛能吞噬一切风暴的眼眸，一股奇异的、微弱却执拗的勇气，如同石缝里挣扎出的草芽，竟一点点顶开了压在心头的冰层。
他想起破庙里和阿元互相依偎取暖的日子，想起福伯递来的热粥，想起义父玄色大氅下坚实的臂弯和方才那句“我在”，更想起阿元被“红眼睛”惊吓时撕心裂肺的哭喊……他不能……不能再让阿元经历那种恐惧，不能再让福伯担惊受怕，更不能让义父……
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小豆子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到泛白。他迎着顾沉舟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琉璃眸子里，恐惧的底色依旧浓重，却渐渐燃起一丝超越年龄的、近乎悲壮的决绝。他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顾沉舟清晰地捕捉到了孩子眼底那细微却璀璨的光芒——那是恐惧被勇气点燃的火星。他覆在小豆子额头的手掌缓缓下移，带着千钧之力，极其郑重地、如同传递某种古老誓约般，落在了孩子单薄却挺首的肩头。
“好。”顾沉舟只吐出一个字，却重逾千斤。他微微俯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与小豆子平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听着，小豆子。敌人想看，就让他们看。他们想找你，就让他们来。”
小豆子的身体瞬间绷紧，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明悟，随即被更深的紧张取代。他听懂了义父话里的意思——他要做那个暴露在阳光下的诱饵。
“明日一早，福伯会带你和阿元去城南的‘慈安寺’上香。”顾沉舟的声音如同冰层下流动的暗河，清晰而冷冽地规划着每一步，“寺在城外，香火旺盛，人多眼杂。你身上的‘信号’，在那里会像黑夜里的篝火一样显眼。”
“义父……”小豆子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音，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怕，就抓紧福伯的手。”顾沉舟打断他，语气没有丝毫商榷的余地，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记住你看到的一切。寺里的和尚，卖香烛的小贩，跪拜的香客……任何一个在你靠近时，眼神有异，或者身上带着特殊气味的人，都可能是‘鼹鼠’的眼线，甚至……是刀。”
“刀？”小豆子下意识地重复，小小的身体因为这个词而颤栗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