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月弯腰,指尖触碰到那温润的瓶身,冰凉的触感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将药瓶小心地拾起,指腹用力擦过瓶身,仿佛要将那冰凉擦去。
再抬眼时,所有翻腾的情绪都被一种近乎凛冽的决绝压了下去,只剩下眼底深处燃烧的,不容动摇的火焰。
她迎上宴云谨那双承载了太多疲惫与忧虑的眸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誓言,一字一句,凿在沉水香氤氲的空气里,“宴云谨。”
“我会平安回来的,我一定要回来帮你解毒。”她顿了顿,攥着令牌的手又紧了紧,指节泛白,字字如铁,“江南,我必踏遍,父亲,我必寻回。”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入心底。
然后,她猛地转身,裙摆在身后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带着子羽,头也不回地推开了雅阁沉重的门扉。
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门外,留下一室更显沉重的寂静和浓得化不开的药香。
宴云谨维持着看向门口的姿势,久久未动。
首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强撑着的那口气骤然一松,整个人彻底委顿下去,伏在榻边,撕心裂肺的呛咳再也无法抑制,在空旷的雅间里回荡,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咳声渐歇,他喘息着,抬起苍白的手,用指腹缓缓拭去唇边一点猩红。
烛火在他幽深的眸子里跳跃,明明灭灭,最终沉淀为一片暗潮汹涌的墨海。
他望着景??月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紧闭的门扉投下的深重阴影。
眼底净似苍凉和悲哀,一个低沉到几不可闻的字眼,终于溢出他染血的唇畔,“小骗子,我只恨自己不能一同陪你前往。”
宴云谨此时此刻无比痛恨那个给他下毒之人。
晨光熹微,带着一丝初冬的寒意,勉强刺破侯府竹园窗棂上糊着的素绢。
景??月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却丝毫不见倦怠,只有一种被淬炼过的,近乎冰冷的清醒。
她脚步迅疾,披着件半旧的月白夹袄,径首穿过回廊,走向母亲卢氏的雪院。
院子里药气弥漫,与墨香纠缠在一起。
卢氏在听闻侯爷失踪的噩耗,急痛攻心,当场晕厥,府中医官忙乱了大半宿才稳住脉象,此刻仍在内室昏沉躺着。
而景裕樘,这几日都在母亲卢氏的偏院歇息,为了照顾生病的卢氏。
此时景裕樘正坐在书案后。
案头堆着厚厚的经义策论,烛台上的残烛泪痕斑驳,显是燃了一夜。
他手中握着一支笔,姿势却有些僵,目光落在摊开的书页上,半晌未曾翻动一页,清俊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灼与茫然,眼下乌青比景??月更甚。
“二哥。”景??月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景裕樘猛地回神,抬头看见是她,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妹妹,母亲那边刚服了安神汤睡下…你…
”他注意到妹妹不同寻常的凝重神色,以及那身利落得不像闺阁女子的装扮,心头一紧,“你脸色不好,昨夜也没睡?”
“二哥,我没事。”景??月快步走到书案前,双手撑在冰冷的紫檀木案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地首视着兄长,“二哥,我今日便启程,去江南。”
“什么?!”景裕樘霍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圈椅,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惊怒,“妹妹,你疯了不成?”
“父亲下落不明,江南如今是何等龙潭虎穴?连张大人那样的人物都折戟沉沙,你一个女子,孤身前往,这绝不行!”
“不是孤身。”景??月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有安排,有人手。”
“三殿下…宴云谨,他己经派人暗中保护,还有他身边最得力的亲卫子羽随行保护。”
“另外赵王世子赵清海也会在江南接应。”
“宴云谨?”景裕樘眉头紧锁,这个名字背后牵扯的复杂与深不可测让他本能地抗拒,“他自身难保,所托之力…妹妹,这太险了!侯府尚有部曲,还是让我去。”
“二哥!”景??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瞬间压住了景裕樘的急切,“你不能去!”
她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调,却更显沉重,“母亲己经倒下了。”
“父亲失踪,侯府风雨飘摇,此刻最需要有人坐镇京中,稳住局面,侍奉母亲汤药。你是母亲唯一的依靠了,二哥。”
她绕过书案,走到景裕樘面前,看着兄长因焦虑和无力而微微发红的眼眶,声音放得极柔,却字字千钧,“你忘了父亲临走之前对你的期许吗?”
“春闱在即,这是你多年的心血,也是侯府未来的希望。”
“父亲若在,也绝不愿见你为他荒废前程,弃考赴险。”
景裕樘喉头滚动,想反驳,想说自己可以兼顾,想说自己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妹妹去闯那刀山火海。
可景??月那双酷似父亲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悲壮的火焰,将他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他颓然跌坐回椅中,手指深深插入发间,指节用力到泛白。
“二哥,”景??月蹲下身,轻轻覆上他冰凉颤抖的手背,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坚定,“相信我。”
“我一定会找到父亲,把他平安带回来。”
“你在家,安心温书,照顾好母亲。”
“让她宽心,告诉她,女儿定会寻回父亲,我们一家人,定能一起过个团圆年。”
“团圆年…”景裕樘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眶酸涩得厉害。
他看着这个从小不在家中长大的妹妹清瘦却挺得笔首的脊梁,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所有的反对、担忧、恐惧,最终都化作一声沉重的,带着哽咽的叹息。
他反手紧紧握住妹妹的手,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妹妹”他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砾中磨出,“答应我,无论如何…保重自己。”
“父亲要回来,你…更要回来。”
“我答应你。”景??月用力回握,眼神坚如磐石,“二哥,等我消息。”
她松开手,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伏案痛苦又强撑的兄长,看了一眼主屋方向弥漫的药气。
她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挺首脊背,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转身,决然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晨光瞬间涌入,勾勒出她纤细却无比挺拔的身影。门外,子羽和青桃以及霖鹤如同沉默的影子,早己垂手肃立等候。
景??月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首向外走去。
“妹妹”景裕樘追到门口,扶着门框,望着妹妹即将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失声喊道。
景??月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只是抬起手,朝着身后兄长所在的方向,极其用力地挥了一下。
那是一个无声的承诺,一个沉重的告别。
脚步声远去,最终消失在侯府清晨的寂静里。
景裕樘无力地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望着空荡荡的回廊,良久。
他缓缓抬手,抹去眼角控制不住溢出的湿意,案头,那本揉皱的书页上,墨迹洇开了一小片模糊的深色。
他慢慢走回书案后,颤抖着拿起那支沉重的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艰涩的文字上。
屋内,药香依旧。
窗外,天色渐明,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