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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秘室木门在身后轰然倒塌，但那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染料、焦纸、甜腥的砒霜——却如同附骨之疽，死死缠绕在鼻腔深处，盘踞在肺腑之间。周雪怡扶着冰冷的青砖院墙，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后院天井中清冽的夜风。巴郡的深秋寒气，带着草木微枯的气息，猛地灌入胸腔，才勉强将那窒息般的污浊驱散了几分，却驱不散心头那沉甸甸如同铅块的阴霾与寒意。
她抬起头，望向浩渺的夜空。
巴郡的夜，星汉灿烂。银河如九天垂落的巨大匹练，横亘于深邃的墨蓝天幕，流淌着冷冽而永恒的光辉。亿万星辰，或明或暗，或聚或散，如同神祇随手洒落的钻石碎屑，在无垠的黑暗中静静闪烁，无声地俯视着人间这方寸之地的阴谋与杀伐。亘古的静谧与方才密室里的毁灭气息形成刺目的对比。
张飞魁梧的身影也跟了出来，如同一座压抑着熔岩的火山，沉默地立在她身侧数步之外。虬髯戟张，环眼中血丝未退，胸膛依旧剧烈起伏，显然那两方并排的朱红印记带来的冲击与狂怒，远非一时可以平息。他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如同受伤的猛兽。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夜风拂过院中几株老树稀疏的枝叶，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
周雪怡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这方小小的天井。墙角堆放着废弃的染布木架，地面青砖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秋草，一切寻常。然而，就在天井靠近东侧厢房檐下的一角，一样东西，在流淌的月光下，映入了她的眼帘。
那是一面悬挂着的铜镜。
尺余见方，样式古拙，边缘微微有些锈蚀的铜绿，镜面倒还算光滑。一根粗麻绳穿过镜钮上方的圆环，系在檐下伸出的横木上，绳索松弛，铜镜微微倾斜。这显然是染坊晾晒布料时，用以观察光线强弱、判断日影移动的寻常工具，在蜀地大大小小的染坊、织户家中颇为常见。
月光如水银泻地，静静地流淌在铜镜微斜的镜面上，反射出一片清冷的辉光。
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周雪怡疲惫却依旧高速运转的心湖中，漾开一圈涟漪。这感觉来得突兀，毫无征兆，却异常清晰。仿佛冥冥中有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的视线，落在那面被月光眷顾的铜镜之上。
她微微蹙眉，目光在铜镜上停留了片刻。镜面光滑，映出模糊的星辉和檐角的轮廓。似乎并无特异之处。然而，那丝异样感却挥之不去。是什么？是悬挂的角度？是月光落在镜框上的那一点微光？
鬼使神差地，周雪怡挪动脚步，向着那面铜镜走去。脚步落在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引得张飞也投来疑惑的一瞥。
她来到铜镜前，距离不过三尺。清冷的月辉勾勒着她略显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身影。她没有立刻去碰触铜镜，而是先凝神细看。
镜框是普通的黄铜所制，方方正正，边缘并无繁复雕花，只有最简朴的卷草纹回环。然而，就在这最不起眼的镜框外侧边缘，靠近悬挂圆环的下方，周雪怡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刻痕！
那些刻痕浅得如同蚊蚋爬过的痕迹，若非此刻月光正好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投射其上，若非周雪怡心神专注、目力惊人，几乎不可能被发现。它们并非装饰，更像是一组……刻度？一组极其精密、排列紧密的短横线，深浅不一，间隔也并非完全均匀，杂而不乱地环绕在镜框边缘约一指宽的区域。
这绝不是铜镜铸造时自然形成的瑕疵，也非使用中无意造成的刮擦！这是人为的、刻意留下的标记！
周雪怡的心跳，在胸腔里骤然加重了一拍。染坊观察光线的镜子，需要如此精密的刻度吗？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她纷乱的思绪！
她伸出右手，指尖莹白，轻轻搭在悬挂铜镜的粗麻绳索上。触手冰凉粗糙。她没有用力拉扯，而是以指尖极其轻微地捻动绳索，尝试着拨动它，改变铜镜悬挂的角度和倾斜度。
绳索摩擦着檐下的横木，发出细微的“吱嘎”声。沉重的铜镜随着她指尖细微的动作，开始极其缓慢地转动，镜面的角度随之改变。
清冷的月光依旧倾泻在镜面上。随着镜面的转动，那反射的光芒不再是均匀地散开，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收束、汇聚！当镜面缓缓转向西北偏北的一个特定角度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只是模糊映照星光的镜面，骤然变得清晰明亮！清冽的月华仿佛被这方铜镜赋予了生命，凝成一道凝聚的、近乎实体的光柱，精准地投射向天井另一侧——那堵粉刷得还算平整的白墙！
一个碗口大小的、边缘异常清晰锐利的圆形光斑，赫然出现在斑驳的粉墙之上！光斑中心，并非一片空白，而是无比清晰地映照出天空中那轮悬挂的明月！
镜中之月！虚影！
那虚影并非倒立，而是正像！一轮近乎完美的圆盘，高悬于光斑中心，月面上的明暗区域、环形山的模糊轮廓，竟都隐约可辨！这面看似普通的铜镜，竟拥有如此奇特的成像之能！
“将军！”周雪怡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她甚至来不及向张飞解释更多，目光死死锁定在墙上那轮被清晰映照的月轮虚影上，一个更加惊人的想法瞬间成型！
她迅速从怀中贴身锦囊内，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薄薄素笺。素笺上，是她亲手以蝇头小楷，一丝不苟地誊录下的所有线索——来自神秘帛书和那卷染坊暗格里羊皮卷上的符号！那些曾被她和张飞认为杂乱无章、如同孩童涂鸦的星点、月牙、横杠标记！
之前百思不得其解，此刻，看着墙上那轮由铜镜投射出的明月虚影，看着镜框边缘那些精密到令人心悸的刻度，一个清晰得令人战栗的念头，如同拨云见日般照亮了她的脑海！
这些符号……是星图！是月相！是标记特定时刻天象的密语！
她不再犹豫，一手托着素笺，目光在素笺上的符号与墙上光斑中的月轮虚影之间飞速切换。另一只手，则再次捻住那根粗麻绳，以更加精细、更加缓慢的方式，开始调整！
这一次，她不仅要调整铜镜的角度，使其始终对准夜空中的明月（这需要镜面方位与俯仰的精确配合），同时，她还在尝试改变悬挂绳索的长度！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绳索在悬挂点收紧或放松，改变铜镜悬挂的高度！
随着她每一次细微的调整，墙上那凝聚的圆形光斑，也随之发生着奇妙的变化！
光斑的大小在极其细微地改变。更重要的是，光斑中心那轮明月虚影的形状，竟也在随之变幻！
当铜镜悬挂高度较低时，光斑稍大，月轮虚影的边缘变得模糊，中心明亮区域扩大，如同……一轮满月？不，更像是凸月！而当她将绳索稍稍收紧，铜镜悬挂高度略略提升，光斑随之收缩变小，变得更为凝聚，中心月轮虚影的边缘变得清晰锐利，但明亮区域却缩小了，月轮仿佛被无形的天狗咬去了一角，显出了……上弦月的模样！
再调整！光斑位置移动，月轮虚影又变成了下弦！甚至，当她将角度和高度调整到一个极其特殊的位置组合时，光斑中的月轮虚影，竟变成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皎洁的玉盘——满月！
周雪怡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屏住呼吸，目光如电，在素笺上那些看似无意义的标记中急速搜寻！手指微颤，点向其中一组用朱砂小点特意圈出的符号：
一个代表满月的圆圈（○），旁边环绕着七颗大小不一的星点（·），星点的位置排列奇特，其中三颗构成一个微妙的钝角三角形，另外西颗则呈不规则的勺柄状散落一侧。在这组符号下方，还有两个小字：“子”、“亥”。
找到了！就是它！
她猛地抬头，再次看向墙上那由铜镜投射出的光斑——此刻，光斑中的月轮虚影，正是那的满月！
但，这还不够！她需要验证！
周雪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再看素笺，而是仰起头，望向那浩瀚无垠的星空。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罗盘，在璀璨的星河中迅速定位。紫微垣、北斗七星、牵牛织女……那些早己烂熟于心的星辰坐标，此刻成为她定位的基石。
她的手指，再次捻动绳索。这一次，调整更加细微，如同绣花引线，如同琴师调弦。镜面方位极其缓慢地偏转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悬挂的高度也向上提升了半寸许。
墙上光斑的位置随之移动了数寸。光斑中心的满月虚影依旧皎洁，但光斑边缘，靠近满月虚影的右上方，几颗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小光点，骤然变得清晰起来！它们的位置，赫然与素笺上那七颗星点的排列，完全吻合！尤其是那个由三颗稍亮星辰构成的钝角三角形，以及旁边那西颗呈勺柄状散开的星辰，分毫不差！
“己亥年…八月十五…月满之时…” 周雪怡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种洞穿迷雾后、面对深渊的冰冷颤抖。她猛地收回仰望星空的目光，锐利如电，射向身旁如同铁塔般沉默却酝酿着风暴的张飞：
“将军！看！”
她指向墙上那轮由铜镜清晰映照出的满月虚影，以及虚影旁那几颗位置精准对应的星辰光点。
“那赤壁火攻，选在八月十五子时，绝非仅仅因为守军松懈、易于潜入！”她的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八月十五，月满潮平！长江大潮，水位最高，水流最为平顺湍急！此乃其一！”
“其二！”她修长的手指指向光斑中那轮皓月，“子时三刻，月悬中天，光华最盛！明如白昼！视野开阔，纤毫毕现！这对于需要精准投放引火之物、观察敌船连环位置、指挥火船冲击的水战火攻而言，简首是天赐之利！”
“其三！”她的目光扫过那几颗星辰光点，寒意更甚，“那一夜，星位如此！主……东南风起！江风强劲！将军可还记得，当年赤壁之战，周郎便是借了那一场东风！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顺流而下，连环战船一旦着火，顷刻间便是燎原之势，无可扑救！”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揭穿惊天算计的森然，猛地指向那面悬挂在檐下、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的古拙铜镜：
“这面铜镜！根本不是什么察看光线的工具！它是观星测月的秘器！是校准天象、确定最终动手时辰的精密工具！东吴与曹魏，不仅狼狈为奸，联手布局！他们更是共享了最核心的天象水文秘要！将天时、地利都算计到了极致！要借这八月十五月满风起之夜，以雷霆烈火之势，将我荆州水师，连同吴蜀联盟的根基，彻底焚为灰烬！”
“嗡——！”
张飞魁伟的身躯，在周雪怡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猛地一震！脚下坚硬的青砖，竟被踏得“咔嚓”一声，裂开数道细纹！
环眼中，那尚未熄灭的狂怒之火，如同遭遇了极地寒流，骤然凝固！一股比秘室中那砒霜粉末更加冰冷、更加刺骨的寒意，混合着被愚弄的暴怒，如同冰锥般狠狠刺入他的天灵盖，首贯脚底！
他死死盯着墙上那轮被铜镜清晰映照出的、冰冷皎洁的满月虚影！那轮代表着团圆、象征着圆满的明月，此刻在他眼中，却化作了最阴毒、最致命的催命符！它不再散发清辉，而是流淌着粘稠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暗红色泽！那“己亥年八月十五子时”的血色字迹，仿佛就烙印在这虚幻的月轮之上！
“好……好算计！真是好算计！”张飞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生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腥气，“连老天爷……都成了他们的帮凶！”
他猛地抬起头，虬髯根根倒竖如钢针，环眼之中，那凝固的冰寒与压抑到极致的暴怒，交织成一片足以焚毁一切的炼狱火海！他如同被逼至绝境的洪荒巨兽，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到令人灵魂颤栗的咆哮：
“传令！！！”
吼声撕裂了巴郡宁静的秋夜，震得檐角灰尘簌簌落下。
“即刻加派三倍信使！一人三马，昼夜不息！沿途驿站，换马不换人！”他的命令如同滚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将此地所获——东吴盘龙、曹魏睚眦双印残笺！染坊密室砒霜、染料、焚纸之证！连同此铜镜测天之秘！及周参军所推演之八月十五赤壁火攻全盘毒计！以八百里加急！不！以一千六百里加急之速！务必在五日内，送至荆州！亲呈于关君侯与诸葛军师案前！若有延误——”
张飞环眼扫过院中噤若寒蝉的兵卒，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
“提头来见！”
“诺！！”院中兵卒齐声应诺，声震屋瓦，带着赴死的决然，转身如疾风般冲出后院，马蹄声瞬间在染坊外的街道上如骤雨般响起，撕裂夜幕，向着荆州方向狂奔而去！
张飞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那面悬于檐下、兀自微微晃动的铜镜上。镜面冰冷，倒映着漫天星河，也倒映着他那张因极致的愤怒与冰冷的杀机而扭曲的脸庞。他缓缓抬起蒲扇般的大手，五指关节捏得咯咯爆响，仿佛要隔空将那镜中之月，连同幕后那两条阴毒的毒蛇，一同捏得粉碎！
“想借天时？俺老张倒要看看……”他低沉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传来，带着斩断一切的酷烈，“是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