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之内,破碎的铜雀盒残骸散落一地,如同被巨兽啃噬后的骨架。石柱上,毒针留下的幽蓝孔洞和罗盘撞击的凹痕无声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碎裂的粉尘味、毒针残留的腥甜气、以及…那点来自许都官坊秘制鱼鳔胶的、混杂着深海腥膻与独特焦香的诡异气息。
张飞如同暴怒的雷神,魁梧的身躯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丈八蛇矛杵在地上,矛尖残留的青铜碎屑在烛光下闪着寒光。他环眼赤红,死死盯着乌木板上那点黄豆大小、近乎透明的胶状物,仿佛那不是胶,而是曹阿瞒那颗歹毒心脏的碎片!许都!天工院!这最后的铁证,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头。
“连环套!好一个天杀的连环套!”张飞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压抑不住的狂怒,“假盒子!假密令!假锈迹!假图纸?!连他妈最后封口的东西都从许都来!曹贼!老子要把你…”
“三将军!”周雪怡清冷的声音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张飞即将爆发的咆哮。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始终没有离开乌木板上那点粘稠的胶块。首觉告诉她,这来自许都天工院的顶级封胶,本身或许就藏着最后的密码。
她没有再用手触碰,而是再次拈起那根细如发丝的探针。针尖在烛火上短暂掠过消毒,然后极其精准地刺入那胶块的边缘,将其稳稳挑起,缓缓移至跳跃的烛焰之前。
炽热的火光穿透了半透明的胶体。这一次,周雪怡看得更加仔细,目光几乎要穿透那粘稠的介质。
在强光的透射下,那胶体内部并非均质。无数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水中涟漪般的天然纹理,在胶体深处缓缓“流动”着!这些纹理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层层叠叠,相互交织,在烛光的映照下,竟泛出一种诡异而深邃的幽蓝光泽!仿佛将一小片凝固的、蕴藏着风暴的深海,封印在了这方寸胶体之中!
周雪怡屏住呼吸。她放下探针和胶块,伸出右手食指。这一次,她没有用指甲,而是用指腹最细腻的部分,极其轻微地沾取了一丁点——比米粒还要微小——的胶体。她将这点胶移到拇指指腹,用食指指腹以最轻柔、最稳定的力道,极其缓慢地揉搓、捻动。
指尖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触感:粘腻异常,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韧性,如同揉捏上等的蜂蜡,却又比蜂蜡更滑、更“活”。胶体在指温下微微软化,拉伸时带着强劲的拉力,断开时又显出干脆的韧性。这绝非民间常见的、用猪皮或牛皮熬制的粘稠但粗糙的皮胶,也不同于山林间采集的、质地偏脆的树胶(如桃胶)。
她将捻过胶体的指尖凑近鼻端,闭上眼,深深吸气,调动起记忆中所有关于粘合剂的气息库。
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深海鱼类特有的、带着咸腥与油脂芬芳的气息首先霸道地涌入鼻腔——这是顶级鱼鳔胶的基础味道。但在这浓烈的腥气之下,却巧妙地糅合着另外两种独特的气味:一种是松木燃烧后留下的、冷冽而略带焦苦的松烟气息;另一种则是油桐籽榨取后、带着坚果芬芳的桐油清香!这三种气味交织融合,形成了一种复杂、独特、带着官坊造物特有“匠气”的混合体!
“松烟定色,桐油增韧…好精细的配方!”周雪怡睁开眼,眸中精光闪烁,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洞穿虚妄的冷冽,“此胶腥烈中藏松烟之冷冽,蕴桐油之温润,气韵层次分明,非民间粗制滥造之物可比!与巴蜀之地常见的猪皮胶之荤臊、桃树胶之清甜寡淡,更是天壤之别!这是官坊秘制,而且是最高等级的手艺!”
如同要彻底夯实这个判断,她再次探手入锦囊。这一次,取出的并非工具,而是那块被她视若珍宝、用油纸层层包裹的——来自铜雀台真品铜雀雕像基座的碎片!
她小心翼翼地揭开油纸,露出那片同样布满“铜绿鬼脸”锈迹的青铜。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锈迹上,而是精准地投向碎片边缘一处不起眼的断裂豁口。在那豁口边缘,同样残留着一些早己干涸发硬、颜色深褐、几乎与锈迹融为一体的胶痕!这是当年铸造或后期修补铜雀台时留下的痕迹!
周雪怡将乌木板上的新鲜胶块,与铜雀台碎片边缘的陈旧胶痕,并排置于烛光最明亮处。
颜色!虽然新旧有别,但核心那种半透明的琥珀质感,以及深处隐约可见的“水波”纹理基底,如出一辙!
透光性!在强光下,都呈现出那种深邃的、带着幽蓝底色的半透明感!
气味!她再次凑近铜雀台碎片的胶痕,仔细分辨。尽管历经岁月,那浓烈的鱼腥己淡化,但松烟特有的冷冽焦苦与桐油沉淀后的温润气息,依旧顽固地残留着,与乌木板上那点新鲜胶体的气味核心,惊人地吻合!
纹理!她甚至用探针极其轻微地刮蹭了一下铜雀台碎片上的陈旧胶痕边缘。刮下的极细微粉末,在烛光下观察其形态,那种细微的、如同水波层叠的结晶结构,与新鲜胶体内部的天然纹路走向,存在着难以言喻的相似性!
“一模一样…”周雪怡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一种揭开最后伪装的寒意,“无论是新鲜出炉的许都官胶,还是铜雀台上经年的旧痕,其本源,同出一辙!都是邺城工坊或其后继者,用同一套秘方熬制的顶级鱼鳔胶!”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张飞,也仿佛穿透了帐篷,刺向那遥远的北方:“鱼鳔胶…伪造铜雀印记的最后一块拼图!至此,拼图完整了!”
周雪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冰冷的穿透力,将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曹魏不惜耗费邺城特产的铜矿粉炮制伪锈,模仿铜雀台特有的‘铜绿鬼脸’!更调用许都天工院秘制的顶级鱼鳔胶,用于最后的核心封装!将整个铜雀盒,从内到外,从锈迹到封胶,打造成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铜雀台’造物陷阱!其目的,绝非仅仅为了刺杀将军您一人!”
她指向地上铜雀盒的残骸,如同在解剖一个巨大的阴谋:“这是一个连环杀局!一个精心编织的、散发着致命毒香的巨大诱饵!刺杀,只是其最表层的毒刺!其真正致命的,是要我们——要让所有得到此盒、试图破解此盒的人——坚定不移地相信,这盒子、这阴谋、这背后的所有线索,都首指铜雀台!指向那象征曹魏权柄的核心之地!让我们将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怒火、所有的探查,都投入那个方向!”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如此,我们便会被彻底引入歧途!在铜雀台布下的重重迷雾、虚假线索中疲于奔命,白白耗费时间与力量!从而,彻底忽略掉他们真正在巴郡图谋的东西!忽略掉那潜藏在阴影深处、比一次刺杀要致命千百倍的真正杀招!这盒子本身,就是最大的障眼法!是掩护真正巴郡行动的烟雾弹!”
“连环杀局!好毒的计!好深的谋!!”张飞听得浑身发冷,随即那寒意又被更狂暴的怒火取代!他环眼圆睁,赤红的血丝几乎要爆裂开来,巨大的拳头捏得骨节爆响,如同闷雷滚动!一股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屈辱感,混合着对曹贼刻骨的恨意,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曹阿瞒!俺老张与你不共戴天!不将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周雪怡却仿佛没有听到张飞那火山喷发般的怒吼。她的全部心神,再次被乌木板上那点胶块牢牢攫住。在烛火持续的烘烤下,胶体表面微微软化,其内部那些如同深海涟漪般的天然纹路,似乎也随之“活”了过来,在光影的变幻中缓缓扭曲、延伸…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纹路…那层层叠叠、蜿蜒流动的天然痕迹…在某种特定的角度和光影下,其最终汇聚、盘旋形成的某种无意识轮廓…竟然…竟然与她脑海中一个极其深刻的记忆烙印,产生了惊人的重合!
那是数月前,一次极其危险的秘密行动中,她曾近距离接触过一名被击杀的曹魏“虎豹骑”精锐斥候。在那斥候所携的一面精钢护心镜背面,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用特殊手法烙印着一个古怪的符号——那是“虎豹骑”内部用于标识装备归属和批次的秘密烙印编号!那个符号的形状,如同盘踞的恶虎扬起一只利爪,线条冷硬,充满杀伐之气!
而此刻,在烛光烘烤下,胶体内部水波纹理自然汇聚形成的核心轮廓,其扭曲蜿蜒的线条走势,其隐含的锐利转折,竟然与记忆中那个“虎豹骑”的烙印编号…有着七八分神似!尤其是那“利爪”扬起的角度和末端分叉的细微特征!
这绝非巧合!天然纹路再神奇,也不可能与人工刻意设计的秘密烙印如此相似!唯一的解释是…
“这胶…”周雪怡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冰冷的明悟,如同从九幽深处传来,“…在熬制过程中,被掺入了东西!掺入了与‘虎豹骑’军械烙印同源的…识别物!是某种带有特定纹理或成分的粉末?还是…烙印模具本身的微屑混入了胶料?!”
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那点随着光影变幻而仿佛“活”过来的胶体上,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许都的胶…指向铜雀台的伪证…掩护巴郡的行动…最后封胶里却藏着‘虎豹骑’的印记…三将军!这胶,不仅封住了罗盘,它本身,就是指向曹魏在巴郡真正行动核心的——活密码!负责执行那真正杀招的,是‘虎豹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