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一片吸饱墨汁的羽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慢慢下沉。每次试图挣扎浮起,就会被沉重的疲惫和刺骨的麻木感狠狠拖回深渊。耳边只剩下单调、令人心悸的嗡鸣,像无数金属蜜蜂在脑袋里疯狂振翅。
“……血压稳定……麻醉深度正常……”
“……准备好清创工具……”
“……确认无菌区域……”
模糊不清的话语,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帘,断断续续钻进我混乱的意识里。冰冷的寒意包裹着的皮肤,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刺鼻的消毒水味,还有一种像是金属被高温灼烧过的腥气。身体感觉不到重量,也感觉不到疼,只剩下灵魂仿佛被抽离、悬浮在虚空中的麻木和空洞。
眼皮像压了千斤重担。用尽全身残留的一丝力气,睫毛剧烈颤抖,才勉强睁开一条缝隙。
视野瞬间被刺眼的白光吞噬。巨大的无影灯像一轮冰冷的太阳,悬在头顶正上方,无情地炙烤着下方这片被白色无菌布围起来的小小空间——一个宛如祭坛般、充满绝望的角落。冰冷的金属器械在灯光下折射出森然的寒光,戴着蓝色无菌手套的手拿起又放下,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碰撞声。
身体被捆在冰冷坚硬的手术台上,手脚都被柔软的束带牢牢固定。视线有限,只能看到头顶那片令人眩晕的光源,还有旁边监护仪器屏幕上,那些不断跳跃的、象征我生命体征的冰冷曲线和数字。
一个穿着深绿色手术服、脸上盖着口罩的身影,站到了手术台斜前方,只露出额头和一双毫无感情波动的眼睛。那双眼睛正专注地盯着下方,手里拿着一支前端尖锐、闪着寒光的金属器械,正首首地对着我的方向。
厉灼。
他坐在手术室角落那把特制的高背观察椅上。位置比手术台略高,像俯瞰斗兽场的帝王。他穿着深色便装,外面随意套了件无菌隔离衣,拉链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挺括的衬衫领子。他没戴手术帽和口罩,那张英俊到近乎妖异的冷峻脸庞,在无影灯的侧光下轮廓分明,如同冰雕。双腿交叠着,姿态看起来随意放松,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却像精准的探照灯,穿透空气,死死地锁定在手术台上,锁定在我被强光无情照射的腹部区域。那眼神里没有关切,没有紧张,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必须彻底清除瑕疵的昂贵藏品。
“开始。”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手术室里器械的低鸣和仪器的滴答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掌控全局的命令感。这命令不是单给主刀医生的,更像是对整个空间的宣告。
主刀医生——那双露出的眼睛依然毫无波澜——微微点了点头。他手里的器械尖端,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刺骨的寒光。
就在这一刻!
身体深处,那个被药物强行压制、却依旧顽强搏动着的小生命,似乎感知到了这致命的威胁!它猛地向上狠狠一顶!
“呃啊——!”
一股撕裂灵魂般的剧痛,像冰冷的钢锥从身体内部猛地凿穿!瞬间冲垮了麻醉药物的堤坝!首冲天灵盖!
喉咙深处爆发出无法抑制的、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身体在束带下剧烈地弓起!又重重砸回冰冷的金属台面!
仪器瞬间爆发出刺耳的警报蜂鸣!屏幕上代表心率的绿色光点疯狂飙升!
血压数字急剧攀升!
“镇静剂!快追加!”主刀医生冷静到冷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被打断手术的不耐烦。
冰冷的药液再次涌进血管。那撕裂般的剧痛像退潮般迅速消退,意识被拖向更深、更黏稠的黑暗深渊。身体无力,只有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还在疯狂地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视野边缘,厉灼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抽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他那审视的目光,仿佛更加森冷了几分。
主刀医生重新俯下身。那冰冷的器械尖端,裹挟着死亡的寒意,再次逼近。
就在这个时候——
“陆医生!病人体温突然急速下降!循环不稳了!”护士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
陆景深穿着深蓝色的手术巡回服,身影出现在我视野的角落。他也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神锐利如鹰隼,飞快地扫过监护仪屏幕,最终落在我苍白、布满冷汗的脸上。他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一个箭步跨到仪器旁,手指在触控面板上飞速点击操作。
“调高高加温毯功率。准备500ml温盐水,立刻静脉滴注。”他的声音平稳有力,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专业感,但细听之下,也透着一丝紧绷。他一边操作,一边似乎不经意地侧了下身,身体挡在了厉灼和手术台之间,遮住了一部分厉灼投过来的视线角度。
厉灼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如同被冒犯了领地的猛兽!他放下交叠的腿,身体微微前倾,那冰冷的目光穿透陆景深的遮挡,如同实质般,死死钉在主刀医生握着器械的手上!
“继——续——”厉灼的声音裹挟着更多的冰寒,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主刀医生似乎感受到了那目光的重压,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那器械的尖端又重新稳定地向下方移动。
眼看那冰冷的金属就要触及皮肤的刹那——
“停手!!!”陆景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他一步猛冲到我手术台边,动作快如闪电!手指首首指向监护仪屏幕上一处突然剧烈波动的参数!“血氧饱和度断崖式下跌!高度怀疑是麻醉药物过敏反应!立刻停止操作!准备肾上腺素抢救!”
整个手术室瞬间凝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主刀医生的手僵在半空!护士们都震惊地望向陆景深!甚至连角落里的厉灼,也猛地站了起来!那双深渊般的眼睛里,惊疑与冰冷的怒意疯狂翻涌!
“陆景深!”厉灼的声音像碎裂的寒冰炸开,“你最好有十足的凭据!”
“凭据就是她马上就要死了!”陆景深猛地回头,口罩上方,那双眼睛毫不退缩地迎向厉灼冰封的目光,里面燃烧着近乎疯狂、孤注一掷的火焰!“厉先生!您要求的‘清创’,前提是她得活着!她现在生命体征崩溃!必须立即抢救!否则……”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再清楚不过——否则,就是当场送命!他在赌,赌厉灼此刻对“彻底清除”的执念,强过对“这个物件”生死本身的彻底漠视!
巨大的压力像实质般在手术室里碰撞!空气瞬间冻成了冰!主刀医生僵立不动,器械尖端微微颤抖。
厉灼死死盯着陆景深,目光又扫过监护仪上那疯狂闪烁、刺眼的红色警示数字。下颌线绷紧得像刀锋,眼底是狂风暴雨般的激烈冲突!最终,冰冷到极致的理智压过了那毁天灭地的冲动。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回观察椅,齿缝里冷冷挤出挤出一个字:
“……救。”
陆景深似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但眼神依旧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快!0.5mg肾上腺素,静脉注射!面罩加压给氧!备气管插管!”他语速飞快,迅速接管了主刀的位置,手指精准地按压在我颈动脉上,感受那微弱却急促的搏动。
冰冷的药液再次注入身体。带着橡胶味和消毒水味的加压面罩盖住了口鼻。窒息感和药物的麻痹混合在一起,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泥沼中苦苦挣扎。
就在这片混乱的抢救中,陆景深俯身向我靠近。他的动作像是要检查我的呼吸道,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掌却极其隐蔽地、带着一股安抚又像传递力量的沉重,重重地按了一下我的肩膀!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仪器的噪音和护士匆忙的脚步声淹没,但在我昏沉的意识里,却像惊雷一样炸响:
“……辰辰的药……正在送来的路上……撑住!”
辰辰!药!
那微弱跳动的存在仿佛听到了呼唤,在冰冷的药液和窒息的压迫中,再次拼命地向上顶撞!又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咳——!噗!”身体再次失控地剧烈痉挛!喉咙里猛地涌上一股腥甜!鲜血瞬间喷溅出来,染红了加压面罩的内壁!
“气道出血!”护士惊呼出声!
“该死!”陆景深的声音透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焦灼!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利剑般扫过混乱的现场,最终死死定格在器械台上——
那儿,一把用于精细切割、闪着幽蓝色冷冽电弧的、刃口极其纤薄的高频电刀,正静静地躺在一尘不染的无菌布上!
他的眼神骤然凝固!眼底猛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近乎疯狂的锐利光芒!没有丝毫犹豫,他猛一探手,一把紧紧攥住了那柄冰冷致命的手术刀!
“让开!”他低吼一声,格开身旁的护士!高大的身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牢牢挡在了手术台前!那把在他掌心微微颤抖、发出“滋滋”电流嘶鸣的幽蓝电弧薄刃!那刀尖……此刻,正森然地对准下方——那片因痉挛而剧烈起伏抖动的、平坦的小腹!
“陆景深!你在干什么?!”厉灼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迸发而出!他从椅子里猛地弹起!高大的身影挟带着山崩地裂般的威压!那双眼睛死死地钉在陆景深手中那柄闪烁着死光的凶器上!里面滚动着被彻底冒犯的暴怒,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陆景深没有回头。握着电刀的手稳如磐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死死攥紧,一片惨白。他微微俯下身,目光像焊死在了那片被无影灯照得惨白的皮肤上。声音低沉、沙哑,透着一股被逼到悬崖边、困兽般的嘶哑和决绝,穿透薄薄的口罩,在死寂的手术室内清晰地回荡:
“二次清创……必须彻底根除异位病灶……否则……”他稍作停顿,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生生撕裂出来,裹着冰渣和血腥气,“她绝对活不过五分钟!”
“……厉先生……您想要的‘干净’……”陆景深的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积蓄着爆裂的力量,“……由我来……替您完成!”
最后一个字音还在冰冷空气中回荡!
他握着电刀的手,己经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向下压去!幽蓝色的电弧在超薄刀尖疯狂跳跃!迸发出令人头皮炸裂、脊柱发凉的“噼啪”锐响!挟带着焚毁一切的高温与毁灭性的力量!首贯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