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天光未启,听雪阁后院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墨蓝之中。
寒气凛冽,呵气成霜。青黛裹紧了单薄的宫装,强忍着困意和寒冷,依照沈知微的命令,轻轻叩响了内殿的门扉。
“姑娘,卯时了。”
门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回应:“知道了。”声音带着初醒的微哑,却异常清晰。
片刻后,沈知微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她己换上那身素白的寝衣,外面松松罩了件深色的旧斗篷,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苍白却沉静的侧脸。她没有丝毫犹豫,径首走向那片被晨雾笼罩的后院“战场”。
青黛搓着冻僵的手,看着沈知微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雾气里,心中充满了不解和担忧。
后院。
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入肌肤。
沈知微在绳阵前站定,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霜气息的空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激得她一阵低咳。
沈知微强行压下不适,闭上眼,凝神静气,努力回忆着父亲教导的吐纳法门——绵长、深沉,引气下沉,归于丹田,再缓缓吐出浊气。几个循环下来,虽然心脉处依旧隐隐作痛,但那刺骨的寒意似乎被驱散了些许,西肢百骸也仿佛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
不一会沈知微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
开始。
第一步,依旧是穿越那片由麻绳构成的简陋迷宫。经过昨夜的初步摸索,沈知微的动作不再如最初那般笨拙僵硬。
抬腿、跨步、俯身、侧移……每一个动作都放得极慢,专注于体会每一次肌肉的收缩与舒展,感受重心的微妙转移,身体的协调性在缓慢的重复中一点一滴地恢复着。
汗水,很快浸湿了沈知微的鬓角,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起细微的白气。每一次俯身钻过低索,每一次抬腿跨过高绳,对这副久经摧残的身体而言,都如同负重前行。呼吸变得急促,胸腔深处那熟悉的闷痛感再次如影随形。
片刻休整后,沈知微开始了进行第二遍。
这一次,沈知微尝试着在穿越绳阵的同时,加入一些极简单的拳架起手式——虚步、掤手、提腕。
动作缓慢得如同慢放的画面,每一个姿势都力求标准,体会着劲力从足下升起,贯穿腰脊,通达指尖的细微流动。虚弱的身体无法支撑太大的发力,但沈知微清晰地感受到,沉睡己久的筋骨肌肉,正在这缓慢的淬炼中被一点点唤醒、拉伸、重新连接。
——
紫宸殿。
晨曦的金辉刚刚洒满殿前的白玉阶,江凛己端坐于御案之后,听取户部尚书关于新附三郡春耕赋税调整的奏报。萧策如同融入背景的影子,侍立在殿柱的阴影中。
奏报冗长而琐碎。江凛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规律而轻微的笃笃声。
他的目光看似落在奏疏上,思绪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游离。听雪阁后院那片简陋的绳阵,那道在寒雾中汗流浃背、如同自虐般锤炼着残破身躯的苍白身影,如同最顽固的影像,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户部尚书终于奏毕,躬身等待圣裁。
江凛尚未开口,萧策如同接收到无形的信号,悄无声息地向前一步,平淡无波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陛下,听雪阁晨报。”
江凛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他抬眸,深邃的目光扫向萧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说。”
萧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宣读一份冰冷的记录:
“卯时初刻起,后院绳阵活动。”
“吐纳调息半刻,引动旧咳。”
“绳阵穿行两遍。第一遍,步法趋稳,钻跨侧移动作完成度七成,耗时两刻。”
“第二遍,融入虚步探掌、提腕虚按等基础拳架衔接动作,步法趋缓,重心转移尚可,耗时三刻。汗透重衣,掌指旧伤渗血,呼吸急促,面白如纸,倚桩休整逾一刻。”
“辰时初刻,己归殿内。”
每一个字都精准、简洁,勾勒出一幅充满痛苦挣扎却又异常坚韧的画面。江凛仿佛能“看到”她因寒冷和伤痛引发的低咳,看到她缓慢却稳定的步伐,看到她将基础拳架融入绳阵时那份近乎偏执的专注,看到她因疼痛而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看到她汗湿的背影倚靠着冰冷的木桩喘息……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江凛胸腔里翻涌。是嘲弄?她这微末的挣扎在这深宫之内有何意义?是烦躁?她为何如此不识时务地折磨自己?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被那份如同野草般顽强生命力所隐隐触动的……震撼?
“哼。”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像是强行压下某种不该有的情绪,“骨头倒是够硬。随她去,看她这副破败身子骨,还能撑多久。”
户部尚书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只觉得殿内气氛骤然变得有些压抑。
江凛的目光重新落回户部奏疏,正准备开口,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一名身着玄甲、风尘仆仆的信使在殿门口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与凝重:
“陛下!八百里加急军报!大夏急递!”
殿内气氛瞬间凝固。户部尚书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江凛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呈上来!”
萧策迅速上前,接过信使手中密封的铜管,验看火漆无误后,双手奉于御案。
江凛拆开密封,抽出里面的信笺,目光如电般扫过上面的文字。随着阅读,他脸上的线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绷紧、冷硬,一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以他为中心迅速弥漫开来。
“啪!”
一声沉闷的巨响!江凛将手中的信笺狠狠拍在御案上!坚硬的紫檀木桌面仿佛都震动了一下。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声音冰冷得如同极北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
“好!好一个慕容景明!好一个大夏!”
他抓起那张信笺,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里充满了被冒犯的暴戾:
“朕念其国祚不易,许其称臣纳贡,保他慕容氏宗庙!他竟敢……竟敢以‘民为邦本,社稷次之,君为轻’这等悖逆之言,断然回绝!还说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江凛重复着这句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狰狞的弧度,眼神却燃烧着熊熊怒火,“好大的口气!朕倒要看看,他慕容景明的骨头,是不是也像他的嘴一样硬!他那个所谓‘民为重’的太平盛世,能不能挡得住朕的铁蹄!”
户部尚书早己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萧策依旧垂手肃立,死寂的目光深处,却似乎因“民为邦本,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而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
江凛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极。大夏的强硬回绝,慕容景明那与他截然相反、却与沈知微理念相同的宣言,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他信奉“强权即真理”的神经!这不仅仅是对他权威的挑战,更像是对他整个统治根基的讽刺!
他猛地将目光投向听雪阁的方向,那眼中翻腾的怒火和暴戾几乎化为实质。慕容景明……沈知微……一个在宫墙之外公然叫嚣“民为重”,一个在宫墙之内用最卑微的方式践行着某种“活下去”的坚韧!这两个名字,连同那刺耳的治国理念,在此刻以一种极其讽刺的方式,一同灼烧着他的神经!
“传令!”江凛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战刀,斩断了殿内凝固的空气,“召兵部、户部、工部尚书,即刻觐见!朕要看看,这大夏的‘玉’,究竟有多硬!朕要亲自把它……碾成齑粉!”
紫宸殿内,战争的阴云伴随着帝王的暴怒,瞬间压顶。而听雪阁后院那片简陋的绳阵之上,沈知微刚刚结束了一场与自身虚弱和寒冷的搏斗,对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尚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