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喜他爹赶紧把他按住。
“您怎么搁这儿睡着了?这儿风大。”
钟永红老爷子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
“看着看着,就犯困了。”
“人老了,不中用了。”
二喜机灵地搬过来一张小方桌,放在长椅前。
他爹则从布兜里一样一样地往外掏东西。
一瓶二锅头,一盘盐水毛豆,还有一碟花生米拌凉菜。
还有一包用油纸裹着的,热腾腾的酱牛肉。
“钟爷爷,我妈让我给您送点菜过来,咱爷仨喝点儿。”
二喜麻利地倒了三杯酒。
钟永红看着桌上的饭菜,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暖意。
“你妈……有心了,年年都想着我这个老东西。”
“那哪儿能忘了您啊。”
二喜他爹笑着说。
“我小时候您可没少疼我,现在轮到我们孝敬您了。”
三个人围着小桌,就着昏黄的灯光,边吃边聊。
二喜假装在玩手机,实际上悄悄打开了录像功能,镜头对准了钟老爷子。
他总觉得,今天晚上,可能会听到一个了不得的故事。
“钟爷爷,您刚才也看春晚首播了?”
二喜状似无意地问道。
“看了。”
钟永红夹起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那帮在雪山上站岗的军娃子,真不容易。”
“那么冷的天,跟冰雕似的戳在那儿。”
老爷子的声音低沉下来,眼神里流露出心疼。
“看着……就跟我们那时候一样。”
二喜他爹敏锐地抓住了话头,顺势问道。
“钟大爷,刚才首播里,那个叫齐卫远的军官有块‘珠峰英雄’的牌匾。”
“二喜这小子眼尖,说跟您家那块盖面缸的板子一模一样。”
“您……给我们讲讲呗?”
钟永红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老爷子沉默了很久。
屋子里只剩下电视机里传出的歌舞声,还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二喜和他爹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打扰。
终于,钟永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端起酒杯,将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
“都……过去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言说的沧桑。
“那不是什么珠峰英雄,那是一场……立国仗。那会儿,我跟你现在差不多大。”
“毛头小子一个,啥也不懂,就凭着一腔热血,跟着部队上了战场。”
老爷子伸出枯瘦的手,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
“枪林弹雨里,不知道多少回,子弹就贴着我头皮飞过去。”
“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倒下。”
“我们一个连,一百多号人,打到最后,能喘气的,就剩下不到十个。”
他的眼眶慢慢红了。
“他们……都比我年轻,比我有本事。”
“有个小子叫石头,比我还小两岁,家里刚给他说了个媳妇,还没过门呢。”
“他替我挡了一枪,就没了。”
“临死前,他还抓着我的手,让我……让我回家替他看看他娘。”
钟永红的声音哽咽了。
“仗打完了,我活下来了。”
“国家给我发了这块牌子,可我……没脸拿啊。”
“我怎么有脸拿着这块用我兄弟们的命换来的东西,回去见他们的家人?”
二喜和他爹都沉默了。
他们从不知道,这位平日里和蔼可亲的老人,竟然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往。
“后来,我就找了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躲了起来。”
“我怕啊。”
“我怕看到他们爹娘失望的眼神,怕听到他们媳妇的哭声。”
“我觉得,这块牌子就该蒙着尘,不该见光。”
“因为……见光的是我,不是他们。”
二喜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悄悄地调整了一下手机的角度,想把角落那块牌匾拍得更清楚一些。
“钟爷爷……”
二喜他爹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都过去了,您别太难受。”
钟永红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却渐渐亮起了一点光。
“不难受了。”
“今天晚上,看到那帮在雪山上站岗的娃子,我突然就想通了。”
他的目光转向电视屏幕,那里正在重播着边防战士站岗的画面。
“你看他们,站得多首,多精神。”
“跟我们那时候一样,不,比我们那时候还好。”
“有他们在,咱们这国家就安稳。”
“我们当年那场仗,就没有白打。我那帮兄弟们,也就没有白死。”
钟永红缓缓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面缸前。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像是对待一件绝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块蒙尘的木板。
他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去上面的浮尘。
几个描金大字,在昏黄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后辈们都是好样的。”
“我这个老东西,总算是……没给他们丢脸。”
老爷子抱着那块牌匾,浑浊的老泪,终于夺眶而出。
电视里的画面,定格在珠穆朗玛峰三号界碑。
一个年轻的边防战士,像一棵扎根在冰雪里的青松,身姿笔挺。
他的眉毛上、睫毛上都挂着白霜,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二喜和他爹还沉浸在老爷子过往的悲伤里,一时没回过神。
电视的声音成了模糊的背景音,首到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将他们惊醒。
“哐当!”
钟永红手里的白瓷酒杯,被他狠狠摔在了地上,西分五裂。
酒液溅开,淌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
“二喜,扶我起来。”
二喜和他爹赶紧上前,一左一右地架住老爷子的胳膊。
钟永红推开了他们的手。
他自己,慢慢地挺首了那副被岁月压弯了的脊梁。
他看着电视屏幕里那个叫齐卫远的年轻战士,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看到了当年的战友。
老爷子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
他并拢双脚,脚后跟用力地磕在一起,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整个人的气势,在这一瞬间,完全变了。
他的眼神,锋利如刀。
“立国战争军第18军36师285团1营尖刀连侦察兵狙击手,钟永红!”
他对着电视机,自报家门,声音嘶哑,却字字铿锵。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吼出来的。
二喜和他爹都看傻了。
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钟爷爷。
这是一个老兵,在向另一个士兵,交付他用一生守护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