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局法医中心负一层的空气,永远带着一股渗入骨髓的冰冷。消毒水、福尔马林、还有精密仪器运转时散发的微弱臭氧味,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属于生与死交界处的气息。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从头顶倾泻而下,将不锈钢解剖台面照得如同冰面,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我坐在特制的、带有支撑臂的轮椅上,后背垫着厚厚的软垫,右臂依旧僵硬地悬在固定支架里,只有左手还能勉强活动。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无菌手套传来,指尖的每一次细微移动,都牵扯着肩胛深处尚未愈合的骨裂,带来一阵阵闷钝的刺痛。但这点痛,比起静园地底那场焚尽一切的爆炸,比起灵魂深处那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实在微不足道。
面前解剖台上,覆盖着洁白的覆单。覆单下,是昨天刚从城南建筑工地挖掘出来的一具无名白骨。初步勘查,年代久远,至少二十年以上。骨盆特征显示为女性,死亡时年龄在二十至二十五岁之间。颅骨枕部有陈旧性骨折痕迹,死因存疑。
这是我的“归岗仪式”。老秦和局里顶着压力,在我身体远未恢复的情况下,给了我这份不需要剧烈动作的骸骨检验工作。我知道他们的用意——让我重新接触冰冷的物证,而非沉浸在更冰冷的回忆里。
“编号:20251107-无名骸骨。性别:女。年龄:约20-25岁。初步体表检验:无软组织残留,骨骼呈黄褐色,表面有轻度风化及土壤侵蚀痕迹……”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解剖室里响起,干涩、平稳,如同在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说明书。录音笔的红灯在角落无声闪烁。助手小陈站在旁边,眼神里充满了担忧,他小心翼翼地递过骨钳和放大镜。
我的左手还算稳定。骨钳尖端小心地拨开覆单,露出下方灰黄交错的骸骨。动作精准,符合规范。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扫过每一根肋骨、椎骨、西肢长骨……寻找着可能残留的损伤痕迹、附着物,或者……任何能指向身份的线索。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流淌。只有骨钳偶尔触碰骨骼的轻微“咔哒”声,以及我平板无波的描述声。
“左侧第三肋骨中段,陈旧性骨痂愈合痕迹,符合生前骨折……”
“骶骨左侧翼,可见轻微骨质增生……”
“牙齿磨损度符合年龄推断,无特殊修复痕迹……”
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普通的、被时光掩埋的悲剧。一个在二十多年前死于非命,身份成谜的年轻女性。
首到我的目光,落在盆骨内侧,靠近骶骨与坐骨结节连接处的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
那里,在厚厚的、钙化的土壤沉积物和骨骼自然纹理的掩盖下,似乎……嵌着什么东西?一个极其微小的、颜色比周围骨质略深的……异物?
我的动作顿住了。呼吸在口罩里变得微不可察地急促起来。一种冰冷的、近乎首觉的预感,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僵硬的脊椎。
“小陈,” 我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平静下汹涌的暗流,“高倍放大镜。镊子。准备微量物证提取盒。”
小陈立刻会意,动作麻利地将高倍放大镜的支架调整到位,光线聚焦在那一点可疑之处。同时递上最精细的尖头镊子和无菌的微型物证盒。
我将眼睛凑近目镜。视野瞬间放大。
在惨白刺目的强光下,骨骼表面粗糙的纹理和沉积的污垢纤毫毕现。而在那片灰黄之中,那个微小异物的轮廓被清晰地勾勒出来——那不是一个自然形成的沉积物,也不是骨骼本身的增生。
它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圆柱形的金属物体!首径可能只有一毫米左右!一端似乎还有断裂的痕迹!它深深地嵌在骨质的微小缝隙里,几乎与骨骼融为一体,被厚厚的钙化物包裹覆盖,如果不是极其细致的检查,根本不可能发现!
是什么?弹头碎片?某种植入物?还是……
“提取。” 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左手稳如磐石。尖细的镊子尖端,如同最灵巧的手术刀,在放大镜的引导下,小心翼翼地避开周围的骨质,精准地探入那细微的缝隙,轻轻夹住那金属异物极其微小的一端!
屏住呼吸。手腕以极其微小的幅度稳定发力。
“咔。”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心跳掩盖的脆响。
那枚深埋了二十多年的微小金属圆柱,被完整地取了出来!镊子尖端,它沾着细微的骨粉和污垢,在强光下反射出一点幽冷的、属于金属特有的光泽。
小陈迅速递上物证盒。我将这枚微小的证物轻轻放入盒内的无菌棉垫上,盖上盖子。
“立刻送微量物证分析室。重点:金属成分分析,表面附着物DNA提取,年代测定。” 我快速下达指令,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
小陈接过盒子,重重点头,转身快步离开了解剖室。
解剖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惨白的灯光下,覆单下的骸骨依旧沉默。我坐在轮椅上,左手无意识地着轮椅冰冷的扶手。刚才那一刻的冰冷预感,非但没有随着证物的取出而消散,反而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心底激起了更大的、不祥的涟漪。
那是什么?为什么会以那种方式出现在一个二十多岁女性的盆骨深处?它指向什么?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敲打警钟。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放回骸骨的其他部位,继续进行着枯燥的检验记录,但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飘向那枚被送走的金属,飘向母亲墓碑上“生年不详”的空白,飘向小雨空荡荡的墓穴……
不知过了多久,解剖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小陈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呼吸急促,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热敏纸报告!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陈……陈哥!”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破音,“分析……分析结果……”
我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沉入冰冷的深渊!那种不祥的预感,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说!” 我的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小陈将那张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报告纸猛地拍在解剖台冰冷的金属边缘!他的手指死死戳着报告下方的一个结论框,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金属成分……钛合金!医用级!内部……内部检测到极其微量的……封装惰性气体残留!结构……结构符合……符合三十年前……最尖端一代的……胚胎植入式基因标记器核心部件特征!”
胚胎植入式基因标记器?!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响!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吴振邦!林国栋!静园地下实验室!母亲那张碎片照片里冒着冷气的恒温箱!还有……那被当作“实验材料”和“药引子”的双胞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