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合拢的轻响,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是无声的恐慌。
走廊的光彻底被隔绝,房间里只剩下卫生间门缝里渗出的昏黄光线,以及几乎要将空气都抽干的、沉重的喘息。
李念喻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微微下滑,双腿软得几乎支撑不住。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她大口喘息,试图汲取氧气,却只觉得肺部被无形的压力挤迫着。
傅清淞最后那个眼神——那深沉的、探究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冰冷警告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脑海里。
他信了吗?他走了,但绝不可能就此罢休。明天……明天会是什么?
“嗬……嗬嗬……”
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从卫生间门口传来。
李念喻猛地回过神,顾不上自己虚脱的身体,踉跄着扑过去。
林景喻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背靠着湿凉的瓷砖墙,整个人缩成一团。
他把脸深深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那不仅仅是哭泣,更像是一种灵魂被撕扯后发出的、绝望的嘶鸣。
他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在无法控制的颤抖中微微痉挛。
“景喻!林景喻!”李念喻跪倒在他面前,双手颤抖着试图去触碰他,却又怕惊扰到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看着我!看着我!没事了……他走了……他走了!”
她的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丝毫回应。
林景喻依旧深陷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被“活着的傅清淞”彻底颠覆的、充满死亡阴影的世界。
他喉咙里持续发出破碎的气音,仿佛溺水者最后的挣扎。
“他……他……”林景喻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彻底的混乱和惊骇,泪水混着冷汗糊了满脸,眼神却像穿透李念喻,死死盯着那扇己经关闭的房门。
“他……是活着的!他有体温!有呼吸!他……他就在这里!”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认知被彻底粉碎后的歇斯底里。
“可我亲眼看见的!就在上周!就在南山墓园!那墓碑!那名字!那照片!冰冷地刻在石头上!‘傅清淞’!清清楚楚!我亲手放下的白菊!那土……那土是新翻的!还有……还有他公司发的讣告!所有人都知道!他死了!他死了啊!”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李念喻的心脏。
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想安慰,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没关系的,我们己经重生了,不是嘛。”李念喻轻拍他的背。
林景喻描述的细节如此具体,如此真实,充满了葬礼现场特有的冰冷质感,与他此刻感受到的傅清淞那活生生的、带着压迫感的存在,形成了最尖锐、最恐怖的矛盾。
“幻觉……一定是幻觉……”林景喻突然抓住李念喻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眼神狂热又绝望地盯着她,“念喻,你告诉我!刚才那个人……是假的!是有人假扮的!对不对?或者……或者是我疯了?是我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是不是?!”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乞求,乞求李念喻能给他一个否定的答案,一个能将他从这恐怖的认知漩涡中拉出来的答案。
李念喻手臂上传来尖锐的疼痛,但她更痛的是心。她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恐惧无助,理智的天平在她心中剧烈摇摆。
告诉他真相?傅清淞确实“死而复生”?这只会让他的精神彻底崩溃!或者……顺着他的话说?说那是幻觉?但这谎言能维持多久?傅清淞就在隔壁!他明天一定会出现!
“景喻……”李念喻的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无力感,“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选择了一个模糊的、却最接近她内心真实感受的答案,“我只知道……傅清淞他……他确实回来了。活生生地……回来了。”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异常艰难,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事实感。
“回来了?”林景喻的眼神瞬间凝固,随即爆发出更深的恐惧,“不!不可能!死人怎么能回来?!除非……”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眼神惊恐地西处乱瞟,仿佛黑暗中潜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除非那不是人!是……是……”
“够了!别说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己经重生了,为什么还要纠结这个?他是活人吗?己经不需要证实了,至少我们是重生的而他,是过去的他,那些事还没有发生。”
李念喻猛地捂住他的嘴,厉声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那个禁忌词汇。她的心脏狂跳,后背发凉,林景喻那充满恐惧的联想让她自己也毛骨悚然。
“没有鬼!没有那些东西!傅清淞是活人!是真实存在的!他刚才就站在这里!你感觉到了!他的呼吸!他的温度!那不是假的!”
她用力摇晃着林景喻的肩膀,试图用现实将他从臆想的深渊中拉回:“听着!林景喻!你必须冷静下来!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中间有什么误会,现在的事实是:傅清淞,他活着!他就在这里!他听到了我们的话!他起了疑心!这才是我们现在要面对的现实!”
“现实……”林景喻喃喃重复着这个词,眼神依旧涣散,但李念喻话语中的“疑心”二字像一盆冰水,浇了他一个透心凉。
他想起了傅清淞离开前那冰冷的、带着警告和审视的眼神。那不是一个“非人存在”的眼神,那是一个活生生的、敏锐的、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男人的眼神!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瞬间压倒了混乱的恐惧。
如果傅清淞活着,那他林景喻之前的行为——在葬礼上悲痛欲绝,甚至可能还说过一些“怀念”的话——在傅清淞眼里,会是什么?一场荒谬的闹剧?还是……别有用心的表演?尤其是他刚才那番“见鬼”般的激烈反应和语无伦次的指控……
“他……他会怎么想我?”林景喻的声音充满了后知后觉的巨大恐慌,脸色比刚才还要灰败,“他听到我说他死了……他听到我说他不该在这里……他会不会以为我疯了?或者……或者以为我在诅咒他?甚至……以为我做了什么?”
看着林景喻从对“鬼魂”的恐惧迅速切换到对傅清淞权势的恐惧,李念喻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悲哀?讽刺?还是深深的无力?她当然知道傅清淞的可怕。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怎么解释?”李念喻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茫然,她看着地上手机的残骸,看着墙壁的凹痕,看着这满屋子的狼藉,“告诉他,你因为以为他死了,所以半夜跑到我这里来崩溃大哭,还差点把我吓疯?然后见到活生生的他,你又像见了鬼一样?”她苦笑着摇摇头。
林景喻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李念喻的话像一把把尖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此刻处境最不堪的可能性。
无论是哪种解释,在傅清淞那里,他都留下了极其糟糕的印象。
“那……那怎么办?”他彻底慌了神,眼神无助地看向李念喻,“我们……我们串一下口供?就说……就说我们是……”
“够了!”李念喻猛地打断他,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深深的疲惫涌上心头。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想这些?“林景喻,你冷静点!现在不是编故事的时候!越编破绽越多!傅清淞不是傻子!他刚才那眼神你看到了吗?他在观察,在分析!任何谎言在他面前都可能不堪一击!”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混乱的思绪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开始强行凝聚:“现在最重要的是两件事:第一,你必须立刻、马上离开这里!趁着夜深人静,不能让人再看到你从我房间出去!第二,回去之后,不管用什么方法,镇定剂也好,冷水澡也好,你必须让自己看起来‘正常’!明天傅清淞一定会找我,也可能会找你。在他面前,绝对不能表现出今晚的半点异常!尤其是那种……看鬼一样的眼神!”
提到“鬼一样的眼神”,林景喻又是一哆嗦,但他努力点头,眼神里透出一丝求生般的挣扎:“好……好!我走!我马上走!但你能不能不要对我有偏见。”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双腿却依旧发软。
李念喻扶着他,帮他站稳。两人都避开不去看对方的眼睛,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心照不宣的、巨大的秘密带来的沉重压力。
林景喻踉跄着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却又迟疑地回头,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恳求:“念喻……明天……如果傅清淞问起……你……”
“我知道该怎么说。”李念喻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会尽量模糊处理,把责任都推到我情绪失控上。你记住,回去的路上别碰到任何人。明天……见机行事。”
林景喻重重地点点头,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然后猛地拉开门,像一道影子般迅速融入了走廊的黑暗中,消失在拐角。
门再次关上。
这一次,房间里只剩下李念喻一个人。
死寂,如同厚重的淤泥,瞬间将她淹没。
没有林景喻的崩溃呜咽,没有傅清淞的冰冷质问,只有她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
她背靠着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地板上。冰冷的地板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她却感觉不到。
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房间——破碎的手机屏幕反射着幽光,墙壁的凹痕像一个丑陋的伤疤,散落的物品无声地控诉着刚才的疯狂。卫生间门缝里透出的光,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和诡异。
傅清淞还活着。
林景喻坚信他死了。
自己夹在中间,知道一个可能颠覆一切的秘密,却无法言说。
明天,傅清淞的审问。
林景喻的崩溃边缘。
还有……那个被摔碎的手机里,是否还藏着更多关于“死亡”的线索?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席卷了她。
不是身体的累,而是灵魂深处被反复撕扯、压榨后的枯竭。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颤抖起来,不是哭泣,只是一种承受了太多冲击后,身体本能的、无法抑制的生理反应。
余烬未冷,低语仍在耳边。这漫长而恐怖的一夜,仿佛才刚刚撕开一道通往更深黑暗的缝隙。
而她,孤立无援地站在缝隙边缘,脚下是摇摇欲坠的悬崖。明天升起的太阳,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更严酷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