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晴的行李箱轮子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细碎的响。
林少安走在她右边,帆布包撞着大腿,酸梅汤的甜混着潮湿的风钻进鼻腔。
镇口杂货店的招牌歪了块木板,写着“便民电话”。
她掏出李师傅给的号码,按了三次才拨出去。
“喂?”
“请问是苏文澜女士吗?”简晴喉咙发紧,“我是简...简云芳的女儿。”
电话那头沉默了五秒。
简晴听见风掠过电话线的嗡鸣,接着是抽纸巾的窸窣声:“你在镇东头?穿蓝外套?”
她抬头。
五十米外的巷口站着个穿墨绿旗袍的老太太,银发梳得整齐,手里攥着半湿的手帕。
简晴的行李箱“咔嗒”磕在路沿。
她跑过去时,膝盖撞得生疼。
苏文澜的手抚上她的脸,指腹有常年握笔的薄茧:“真像。”她声音发颤,“眼睛像你妈,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一模一样。”
心理咨询室在二楼,窗台上摆着十盆绿萝。
苏文澜从老式铁皮柜里取出个红布包,解开时飘出樟脑丸的气味。
日记本封皮泛着旧,“1987年·春”几个字是简母的笔迹,简晴在老照片背面见过。
“她走后第三年,我回北方收拾旧物。”苏文澜把日记本推过来,“床底下的木箱里,就压着这个。”
简晴翻开第一页。
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字洇了水痕:“晴晴今天摔了碗,我没骂她。她蹲在地上捡碎片,说‘妈妈手疼,我来’。她才西岁,指甲缝里都是瓷渣。”
下一页夹着片干枯的茉莉:“守仁又提教师编制。他说‘稳定’,说‘体面’,可我想起晴晴上周在殡仪馆看入殓师给奶奶梳头——她眼睛亮得像星星。”
林少安搬了把竹椅坐在旁边,掏出钢笔在便签上速记。
他指了指某段:“这里。”
“那天守仁又说起教师编制的事,我忍不住顶撞了几句。他摔了茶杯,碎片扎进我脚背。我知道他是怕我后悔,可我比谁都清楚,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不是放弃事业,而是没能在晴晴心里种下真正的自由。”
简晴的手指停在“自由”两个字上。
窗外有麻雀扑棱着飞过,她想起十二岁那年,母亲偷偷带她去殡仪馆看入殓仪式,被父亲发现后大吵一架。
母亲攥着她的手说“别怕”,掌心全是冷汗。
“她说你是她唯一的光。”苏文澜倒了杯茶,“但她怕自己成了你的影子。”
回程的高铁上,简晴把日记本复印件装在牛皮纸袋里。
林少安的酸梅汤喝空了,纸杯捏得皱巴巴。
她望着窗外倒退的油菜花田,想起父亲昨晚在厨房煮酒酿圆子时的背影——他往碗里多舀了两勺桂花蜜,说“你妈爱甜”。
到家时天刚擦黑。
父亲坐在紫藤架下的石凳上,膝盖上摊着复印件。
他没抬头,老花镜滑到鼻尖:“你妈写,我总把‘为你好’当锁链。”
简晴站在台阶上,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天她摔门出去,说要去给你找入殓师的资料。”父亲的手指抚过“自由”那页,“我追出去骂她‘疯了’,她跑着跑着就捂着心口……”他突然哽住,“我以为她在跟我较劲,原来她是想替你趟路。”
紫藤花簌簌落了几片在日记本上。
父亲弯腰捡起,花瓣上沾着他的眼泪:“我总说‘体面’,可你妈说,能让人安心告别的工作,才是最大的体面。”
第二天上午,张小磊敲开院门。
他抱着个牛皮纸箱,额角沾着汗:“找到1992年市医院的退休护士了!她说当年参与过简阿姨的心理评估。”他翻出张泛黄的表格,“她说……简阿姨出事前一周,来做过焦虑量表测试。”
简晴接过表格,上面“家庭压力源”一栏写着:“丈夫过度干预子女职业选择,长期情绪压抑。”
“护士说,你妈走前拉着她的手说‘替我看着晴晴’。”张小磊挠了挠头,“她还说……可能还有没归档的谈话记录。”
风掀起桌上的日记本,某页飘到简晴脚边。
她弯腰拾起,看见母亲写:“如果有天我不在了,希望晴晴能带着我的眼睛,去看她想走的路。”
傍晚,简晴给苏文澜打视频电话。
镜头里的老人正在整理书架,背后的紫藤窗帘被风掀起一角:“回来住些日子吧?”她听见自己说,“我爸把西屋的床换了新棉絮,说要给您留间向阳的屋子。”
苏文澜的眼角弯起来:“好。”她转身对着镜头外喊,“老张头,把我那罐茉莉花茶带上!”
简晴放下手机时,父亲正踩着梯子挂紫藤花串。
弟弟举着竹凳在下面扶着,嘟囔:“爸你慢点,别又摔着。”
阳光透过花串洒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
简晴摸出兜里的旧照片——母亲穿着蓝布衫站在紫藤架下,怀里抱着三岁的她。
有些话,迟到了三十年。
有些春天,终于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