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银泻地,静静流淌在静谧的卧室里。怀里的沈砚舟早己沉入香甜的梦乡,小嘴微张,发出均匀细微的呼吸声,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脖颈。沈知微抱着那只失而复得、被仔细修补好的兔子玩偶,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床边的懒人沙发里。她没有再睡,只是把小脸埋在兔子毛茸茸的头顶,偶尔抬起大眼睛,偷偷地、带着一种全然的满足和安心,瞄一眼抱着弟弟的我。昏黄的台灯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嘴角那抹带着泪痕的浅笑,如同月光下悄然绽放的小花,脆弱却真实。
失而复得的玩偶,驱散了她心中一部分惊惶的阴霾。这份微小的、被“缝补”好的慰藉,连同这房间里弥漫的、带着孩子气息的温暖和宁静,像一剂温柔的良药,悄然缝合着心口白日里被撕裂的疲惫和无力感。
轻轻将熟睡的沈砚舟放进他的小床,盖好柔软的被子。小家伙在睡梦中不满地咕哝了一声,小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被角,很快又沉沉睡去。
“知微,该睡觉了。”我走到沙发边,轻声说。
沈知微立刻抬起头,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没有一丝困意,反而带着一种依赖的期盼。她抱着兔子,顺从地站起身,小手主动牵住了我的手。
送她回房间。她的脚步轻快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贴着墙根飘忽。将她安顿好,掖好被角。她依旧紧紧抱着那只兔子,侧躺着,大眼睛在昏暗中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妈妈,”她小声地、带着点试探和期待,“明天……还能给我讲故事吗?像给小舟讲的那样?”
心口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拂过。我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当然。想听什么都可以。”
她满足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
关上她的房门,走廊里一片寂静。壁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疲惫感再次席卷而来,但这一次,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甸甸的踏实。
走到自己房间门口,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书房的门缝下,透出一线明亮的光。
沈聿白还没睡。
这并不意外。他总是深夜处理公务。但今晚,那线灯光在昏暗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眼,像一道无声的宣告,提醒着这个家里依旧存在着无法弥合的冰冷地带。
鬼使神差地,我放轻了脚步,没有立刻回房,而是朝着书房的方向走了几步。不是为了偷听,只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靠近那冰冷孤岛边缘的冲动。
书房的门没有完全关严,留着一道细微的缝隙。
里面没有键盘敲击声,没有纸张翻动的声响。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屏住呼吸,透过那道窄窄的缝隙望进去。
灯光很亮。沈聿白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背对着门口。昂贵的真皮高背椅将他挺拔宽阔的背影完全笼罩。他没有在看文件,也没有对着电脑屏幕。
他只是沉默地坐着。
一只手肘撑在光滑的桌面上,修长的手指深深插入自己浓密的黑发中,以一种近乎疲惫到极致的姿态,用力地揉捏着发根。那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和压抑,仿佛要将某种盘踞在脑海深处的、巨大的负荷强行揉碎。
书桌上,摊开着几份文件。灯光下,能清晰地看到旁边散落着几张……照片?
照片的尺寸不大,似乎是随手放在文件堆上的。一张是沈砚舟,大概是几个月大的时候,被包裹在柔软的襁褓里,对着镜头咧着没牙的小嘴傻笑。一张是沈知微,大概五六岁,穿着漂亮的公主裙,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兔子玩偶(远没有现在这么破旧),怯生生地看着镜头,眼神里带着对陌生镜头的惊惶和对新玩具的喜爱。还有一张……是沈屿澈。
那张照片上的沈屿澈,大概只有八九岁。穿着小小的棒球服,戴着棒球帽,手里举着一根球棒,对着镜头露出一个灿烂的、属于孩童的、毫无阴霾的笑容!那笑容阳光得刺眼,充满了自信和蓬勃的生命力,与现在那个冰冷阴郁、浑身是刺的少年判若两人!
我的心猛地一缩!
照片旁边,摊开的文件纸张边缘,露出了一个熟悉的、泛黄的纸张一角——是那份被遗忘在书桌上的、关于林薇的高额人身意外险保单复印件。
灯光惨白地打在桌面。一边是孩子们纯真无邪、充满生命力的旧照片,一边是冰冷算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保单复印件。强烈的对比,如同冰与火的撞击,充满了无声的讽刺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
沈聿白依旧背对着门口。他维持着那个用力揉捏额角的姿势,宽阔的肩膀在明亮的灯光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深沉的疲惫。他像一座沉默的、承载了太多秘密和重负的冰山,此刻正无声地、独自消化着那巨大的负荷。
他不再是那个掌控一切、冰冷无情的沈聿白。此刻的他,只是一个被过往的阴影和冰冷的现实纠缠、疲惫不堪的男人。一个……在寂静深夜,独自面对孩子们曾经纯真笑容和冰冷契约的父亲。
那沉重的背影,那无声的疲惫,那散落在冰冷保单旁、如同阳光碎片般的旧照片……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我心头那刚刚被缝补好的角落!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瞬间攫住了我!
原来……他也会累。他也会痛。他并非真的无动于衷。只是那冰冷坚硬的外壳,将那沉重的疲惫和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楚,死死地封锁了起来。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动作带起了极其细微的声响。
书房里,沈聿白揉捏额角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他的背影瞬间绷紧!像一头被惊扰的猛兽,带着一种本能的警觉和凛冽的寒意!
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凝滞的沉重,放下了撑在额角的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按在了桌面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空气仿佛在瞬间被冻结!巨大的威压透过那道门缝沉沉压来!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敢再停留一秒,我猛地转过身,用最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反手轻轻关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依旧在狂跳。脑海中反复闪回着书房里看到的那一幕——那沉重的、疲惫到极致的背影,散落在冰冷保单旁的孩子们灿烂的旧照片……还有他瞬间绷紧、充满凛冽寒意的反应。
月光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白的光痕。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我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
尘埃落定后的第一个深夜。
月光之下。
温暖与冰冷交织。
疲惫与沉重重叠。
一个身份被承认。
一个父亲卸下伪装。
两个世界的倒影,在寂静的月光下,无声地重叠、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