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按在肩头的手,宽厚,温热,带着薄茧,沉甸甸地压着。没有言语,没有安抚的动作,仅仅只是这样一只手的重量,却像一座突然降临的山岳,瞬间压下了所有失控的颤抖和濒临崩溃的绝望。汹涌的泪水像是被无形的闸门截断,只剩下无声的哽咽在喉咙里翻滚。身体僵在原地,背对着他,不敢动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诡异而沉重的寂静。
空气里只剩下我自己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和他沉稳得近乎没有起伏的呼吸。那只手的存在感如此强烈,透过丝绒礼服薄薄的布料,灼烧着皮肤下的神经末梢。是审判前的怜悯?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
时间在无声的拉锯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重的静默压垮时,那只手终于动了。
没有安慰的轻拍,没有刻意的停留。它只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向下一滑,握住了我的上臂。动作不算温柔,甚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意味,如同搀扶一个虚脱的病人。
“去洗把脸。”沈聿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依旧是那种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的调子,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沉稳力量,驱散了方才那场歇斯底里留下的混乱残骸。
他握着我手臂的手微微用力,带着我转过身。
猝不及防地,我撞进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距离很近。走廊昏黄的光线斜斜打进来,照亮了他一半的侧脸。那双眼瞳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审视和洞悉一切的锐利,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如同暴风雨过后被浓雾笼罩的海面的沉寂。那沉寂之下,似乎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却又奇异地……不再带有攻击性。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浴室的方向。握着我的手臂,力道不松不紧,带着一种无声的引导。
我像个提线木偶,被他半搀半引着,走向浴室。脚步虚浮,踩在厚地毯上发不出声音。经过梳妆台时,眼角余光瞥见那些被我丢弃的、在昏暗中兀自闪着冷光的钻石首饰,像一场荒诞剧落幕后的残骸。
他停在浴室门口,松开了手。温热的触感骤然消失,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薄茧和力道。
“我在外面。”他留下三个字,便转身走开几步,高大的身影倚靠在卧室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框上,侧对着我,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留给我一个沉默而宽阔的背影。
浴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我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我吞没。镜子里映出一张泪痕狼藉、眼妆晕染成一片乌黑、脸色惨白如鬼的脸。
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在脸上,激得人一个哆嗦。我捧起冷水,一遍遍地泼向脸颊,试图洗掉那些狼狈的泪痕、晕开的黑色污迹,洗掉晚宴上沾染的香槟和恶意,洗掉原主留下的浓重阴影……也洗掉刚才在他面前彻底崩溃的难堪。
水流声在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门外一片寂静。只有他沉默伫立的、投在磨砂玻璃门上的模糊身影,提醒着我他的存在。
他就在外面。没有离开。那句“我在外面”,像一句无形的承诺,沉重地悬在空气里。没有追问,没有逼供,只是给了这样一个喘息的空间。这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心惊,也更让人……茫然无措。
洗了很久。首到指尖被冷水泡得发白起皱,首到脸上的灼热感被冰冷取代,首到镜子里的那张脸只剩下苍白和疲惫,再也看不出崩溃的痕迹。我关掉水龙头,用毛巾用力擦干脸和头发,动作近乎粗暴。
深吸一口气,拧开门把手。
沈聿白依旧倚在玻璃门框上,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塑。听到开门声,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在我洗净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我身上那件碍眼的酒红色丝绒礼服。
“换掉。”他言简意赅,语气是惯常的命令式,却少了之前的冰冷疏离,多了一丝……不容置喙的理所当然。
我没有反驳,也没有力气反驳。默默走到衣帽间,找出最柔软舒适的棉质睡衣换上。丝绒礼服被随意地丢在地上,像卸下了一层沉重的枷锁。换上柔软的棉布,冰冷的皮肤终于汲取到一丝暖意,紧绷的神经似乎也稍稍松弛了一点点。
当我穿着睡衣走出来时,沈聿白己经不在门框边了。他坐在卧室靠窗的单人沙发上,长腿交叠,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平板电脑,屏幕幽蓝的光线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神情专注而冷肃,像是在处理什么紧急公务。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角落里的落地灯,光线昏黄而柔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紧绷中带着一丝微妙松弛的气氛。巨大的疲惫感如同实质般包裹着我,身体叫嚣着需要休息。我沉默地走到床边坐下,离他最远的位置。
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平板上,手指偶尔滑动屏幕。只有那沉稳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紧绷的神经在极度疲惫和这诡异的平静中渐渐松懈下来。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开始模糊。就在我几乎要歪倒在床上睡过去时——
“那块镇纸,”沈聿白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我处理掉了。”
我的睡意瞬间被驱散,心脏猛地一缩,抬起头看向他。
他依旧看着平板,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不会有痕迹留下。”他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无波。
处理掉了?那个沾着醉汉血迹的、他声称是他砸下去的“凶器”?他所谓的“处理”,意味着什么?彻底抹去我防卫过当甚至过失伤人的证据?一种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代表的力量和手段,让人不寒而栗。
“为什么?”喉咙干涩,我听见自己沙哑地问,“你明明……知道不是我。”
他终于从平板上移开了视线,深邃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像是审视,又像是某种权衡后的决定。
“不重要了。”他薄唇微启,吐出三个字,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冷漠和决断,“结果一样。”
结果一样。他需要这个结果——一个正当防卫的“沈太太”,一个家庭遭遇暴徒袭击、为了保护孩子挺身而出的“母亲”。至于真相是谁砸下的那一击,对他而言,或许真的“不重要”了。只要这个结果符合他的利益,符合沈家的“体面”。
一股冰冷的无力感攫住了我。在他那强大的、掌控一切的力量面前,我的挣扎、我的恐惧、我的身份危机,都显得如此渺小可笑。他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个能被他掌控和利用的“结果”。
“所以,”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是谁,对你来说,也不重要?”
沈聿白沉默地看着我,幽蓝的屏幕光线在他眼底跳跃。他没有回答这个首指核心的问题。过了几秒,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记住你今晚说过的话。”
今晚说过的话?我茫然地看着他。
“想要一个地方……喘口气。”他重复着我崩溃时嘶喊的话语,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想要活得像个人样。”
他深邃的目光锁住我,像是无形的烙印。
“在这个身份里,”他一字一顿,清晰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宣告,“你还有用。”
有用。不是被接纳,不是被信任。仅仅是因为“还有用”。因为孩子们开始依赖这个“母亲”,因为他需要一个能扮演好“沈太太”角色的人来维持表面的体面。一个暂时还能喘口气、像个人样活下去的……工具。
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钝痛。原来如此。那场晚宴的“考验”,那句“做得很好”,那深夜的敲门和短暂的“喘息”,都指向这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结论——他允许“林薇”继续存在,仅仅是因为这个壳子里的灵魂,暂时还有利用价值。
他不再看我,目光重新落回平板上,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发出细微的声响。那姿态,如同一个掌控全局的棋手,刚刚落下决定性的棋子。
房间里重新陷入沉寂。只有他手指滑动屏幕的声音,和窗外遥远城市模糊的喧嚣。我坐在床沿,穿着柔软的睡衣,身体却比裹着那件华丽的礼服时更加冰冷僵硬。
那块染血的镇纸被处理掉了。我的身份危机被暂时搁置了。他给了我一个“喘息”的空间,也给我套上了一副更加沉重、更加无形的枷锁——在这个名为“沈太太”的身份里,扮演好一个“有用”的角色,首到他不再需要,或者……首到我失去利用价值的那一天。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