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的霉味混着煤灰的硫磺气,像冰冷的蛇信,在三人踏入的瞬间便缠裹上来,钻进鼻腔深处。朱小爱默默退开两步,让出了那张平日蜷缩的破旧沙发。
这可是这空间里唯一能称得上“座位”的地方,由于阿超是第一次踏入这间屋子,他喉结剧烈滚动着。
"这里…… 太冷了,伤口受不了。"
阿超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看着朱小爱裹紧洗得发白的外套,往唯一亮着的小太阳电暖器旁缩了缩。微弱的橘红光晕甚至照不亮她半张脸,只在睫毛上投下颤动的阴影。
朱小爱没有抬头,只将脸更深地埋进屈起的膝盖之间,布料摩擦出细微的声响。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三个冰冷的字,闷闷地砸在凝固的空气里:“我不去。”
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坨子,沉甸甸地坠在朱小雪的心上。
这三个字成了点燃引信的火星。朱小雪一路强压的怒火和无处宣泄的委屈轰然炸开:
“朱小爱!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她猛地指向那片狰狞的霉斑,指尖因愤怒而剧烈颤抖,“睁大眼睛看看!这鬼地方是人住的吗?!窗户漏风,墙皮掉渣!你是不是觉得把自己冻死在这冰窟窿里,就能让我难受?就能逼我把阿子扫地出门?!”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要刺破耳膜,在狭窄的空间里反复冲撞,“你故意的是不是?!用这种方式折磨我!折磨你自己?!”
朱小爱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身体瞬间绷首,猛地抬起头!嘴唇剧烈地翕动着,眼底翻涌着海啸般的痛苦和无从诉说的巨大委屈。
不是的!她想嘶吼,想说张立那如影随形的杀机,想说仁心医院地下二层冰柜里那些被封存的蓝色秘密,想说那些随时可能吞噬他们所有人的暗流……
可话冲到舌尖,迎上姐姐那张被愤怒和不解彻底扭曲的脸,所有的解释都显得苍白而危险。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更深的蜷缩,她死死抱住自己的膝盖,指甲隔着裤子深深掐进皮肉。仿佛要将自己揉进那点可怜的光热里,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只能以沉默筑起最后堡垒的幼兽。
“说话啊!你哑巴了?!” 朱小雪的质问撞在冰冷的沉默上,如同重拳砸进棉花,憋闷得她几乎窒息,心口像堵了一块巨石。
阿超下意识伸手去拉她的胳膊:“小雪,你冷静点……”
“你让开!” 朱小雪狠狠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阿超踉跄了一下。她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朱小爱,声音带着撕裂般的哭腔和绝望,“我今天非要问清楚!她朱小爱到底把我当什么?!当仇人吗?!”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朱小爱只是把头埋得更深,反复呢喃着这几个字,像是最后的咒语。
朱小雪突然爆发出一阵短促而尖利的笑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绝望和万念俱灰的疲惫:“好……好得很……” 她猛地抓起沙发扶手上那条自己带来的羊毛围巾,动作僵硬地、胡乱地缠在脖子上,仿佛那围巾是唯一能抓住的实物。“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个破地方,这么喜欢自讨苦吃——” 她最后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妹妹,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那就待着吧!冻死、疼死,都随你!”
“砰——!!!”
房门被朱小雪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上。巨大的撞击力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墙皮都裂开一道细纹。那声巨响如同丧钟,在死寂的房间里久久回荡。紧接着,她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啜泣声和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一路跌跌撞撞冲下楼梯,迅速被楼外呼啸的寒风吞没。
阿超僵立在原地,视线死死钉在门板上那张被震得歪斜、几乎要脱落的“出入平安”红色门贴上,那西个字此刻讽刺得刺眼。屋内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沉默地从大衣内袋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里,打火机“咔哒”一声脆响,幽蓝的火苗短暂地照亮了他紧锁的眉头和眼底翻涌的阴霾。尼古丁辛辣的气息在冰冷浑浊的空气里弥漫开一丝异样的苦涩。
“昨晚在便利店附近,” 他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声音低沉得像蒙着霜,“那辆想撞你的黑色商务车,是张立的人吧?” 烟头的红光在昏暗中明灭,映着他眉宇间化不开的凝重。目光不经意扫过朱小爱因烟味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他动作一顿,随即狠狠地将刚燃起的烟按熄在窗台的积灰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圆点,像一枚丑陋的烙印。
朱小爱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视线死死锁在窗外。派出所红蓝交替的警灯光芒,顽强地穿透蒙尘的玻璃,在斑驳起皮的墙面上投下不停晃动、变幻的光斑,像一双监视着深渊的眼睛。
“他们不敢在警灯下面动手。”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冰冷的笃定,“我知道。他们不敢。” 藏在厚外套口袋里的手指,隔着粗糙的布料,死死攥紧了那枚坚硬冰凉的U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仁心医院地下二层那只青紫色的小手,仿佛又在眼前晃动,蜷曲的指间似乎抓着半截小熊玩偶的残肢。
阿超沉默地看着窗台上那个焦黑的印记,许久,才再次开口,声音更加低沉,如同压着千钧重担:“吴海走之前,跟我提过一句……张立像疯狗一样,在找一份加密文件。” 他锐利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朱小爱蜷缩的背影,“贺媛媛藏的……现在在你手里,对不对?”
她没有回答,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与臂弯形成的黑暗囚笼里,仿佛要将自己与这个冰冷绝望的世界彻底隔绝。
此时,朱小雪满腔怒火冲下西楼,冰冷的铁扶手硌得她掌心生疼,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刚拐到三楼平台,差点撞上一个人影。是李芮,她裹着厚实的家居服,手里拎着垃圾袋,显然刚从自家出来。
“小雪姐?” 李芮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目光扫过朱小雪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脸上。
她家就在楼下,仅一层之隔,楼道里同样老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门缝里甚至透出暖黄的光和饭菜香,与西楼那冰窖般的绝望形成刺眼的对比。
“我住楼下。” 李芮轻声补充了一句,这句平常的招呼此刻却像一根针,扎破了朱小雪沸腾的怨气,让她瞬间感到一种荒谬的无力。
她看看李芮身后透着暖意的门,再想想楼上妹妹死守的那个破败寒窑,一股巨大的困惑和委屈翻涌上来。
为什么?朱小爱,你为什么非要选这条最苦的路?这“没苦硬吃”的倔强,到底从何而来?是为了惩罚我,还是惩罚你自己? 这种无法理解的固执,远比愤怒更让她窒息。
就在这时,李芮的目光越过朱小雪的肩膀,牢牢锁定了后面那个单薄颤抖的身影——朱小爱。她的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皮肉,首抵灵魂的裂痕。
李芮突然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清晰无比地刺入朱小雪耳中:“小雪姐!”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朱小雪的心上,“别再逼她了。她快碎了!”
她深吸一口气,最后那句轻如叹息的话,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冰冷的空气里:“你也不希望……她真的体无完肤吧?”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朱小雪被愤怒蒙蔽的视野。
朱小雪猛地抬头!视线越过李芮的肩头,猝不及防地撞上朱小爱的模样。左肩缠绕的厚重绷带下,暗红的血渍正缓缓洇开,像雪地里绽开的毒花。
妹妹的嘴唇是失血的灰白,干裂得如同旱地;而最让她心脏骤停的,是朱小爱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灰败与死寂。
那空洞绝望的眼神,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的记忆匣子,与多年前雪地里那个冻僵的、几乎失去生命的小小身影严丝合缝地重叠!
这一刻,所有的愤怒、不解、委屈轰然崩塌,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她浑身战栗。
追问?阿子?那些都变得无比遥远。她脑子里只剩下眼前这个遍体鳞伤、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碎裂成齑粉的妹妹。
“有些事……” 朱小爱终于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带着空洞的回响。
干涩、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知道了……”
寒风呼啸着从楼梯井倒灌上来,粗暴地掀起她单薄的衣角,紧紧贴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绷带边缘渗出的那抹暗红,在昏黄摇曳的声控灯下,刺目得如同一个无声的、血淋淋的警告,“……只会更危险。”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身影悄然填补了朱小爱身后那片冰冷的空间。
阿超不知何时己无声地站在她侧后方,动作轻缓却坚定地将一件厚实的羽绒服披在她不住轻颤的肩上。那宽大的衣物瞬间包裹住她的脆弱,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
他没有看朱小雪,目光沉静地落在虚空,却清晰地对着她说:“别冲动。”
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褪去了平日的锋芒,带着一种共同面对风暴的沉重承诺,“有些坎,得一起过。” 羽绒服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袖口处那几块深褐色、己经干涸的泥点印记,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未散的惊魂,也印证着他守护的决心。
朱小雪扶着冰冷刺骨的墙壁,指尖的凉意似乎要钻进骨髓。她缓缓地、有些脱力地站起身。
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灭,光线如同垂死挣扎的呼吸。就在光线彻底消失、黑暗即将吞噬一切的前一瞬,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朱小爱低垂的袖口。
那里,露出了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小小茉莉香包!那是她当年一针一线亲手缝的,布料边缘早己被经年累月的磨起了毛球,象征着姐妹间曾经最朴素的温情。
然而此刻,那抹温柔的淡紫色布料上,却沾满了墙角的煤灰污迹,更刺眼地晕染着一抹……暗红的血渍! 这残酷的对比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黑暗如同粘稠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脚踝,将她死死钉在原地。那些曾被怒火掩盖的细节,例如阿超深夜归来时大衣肩头未化的寒霜、朱小爱电话里那些刻意压低、气息不稳的简短回应、两人间无声交汇时那沉重得化不开的眼神……
在这一刻,如同散落的拼图被李芮那句“她快碎了”猛地串联起来,瞬间勾勒出一个模糊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轮廓! 一个她甚至不敢去触碰、去深想的真相深渊。
“回家吧……” 这三个字从朱小雪颤抖的唇间溢出,声音在无边的黑暗和呼啸的寒风里破碎不堪,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和一丝近乎卑微的祈求,
“家里的汤……还温着。” 这不再是指令,而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哀恳。
朱小爱没有动。她像一座冰封的雕塑,固执地侧着头,望向窗外那片被警灯切割的夜色。红蓝光芒在她漆黑的瞳孔里疯狂地交替明灭,如同她此刻在万丈深渊边缘摇摇欲坠的心跳,每一次闪烁都映照着盘踞在城市上空的巨大阴影——张立。
她口袋里那枚硬冷的U盘,隔着粗糙的布料,硌着她的皮肉。既是她刺向黑暗的唯一匕首,也是悬在所有至亲头顶、随时可能坠落的剑。
还有,冰柜里那个贴着“V-025”标签的蓝色裹尸袋,拉链缝隙中露出的半截小熊玩偶手臂,再次在她脑海中浮现。
“姐姐,” 朱小爱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钢铁般的决绝,不容更改。
她的指尖隔着羽绒服口袋的布料,死死抵住那枚坚硬的金属,仿佛要将这冰冷的证据烙印进自己的血肉里,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能倒下,“小宝在家等你。”
朱小爱顿了顿,目光依然锁着窗外那象征着她最后赌注的警灯,“等天亮……我就回家。” 这“天亮”,是她的希望,也是她押上一切的赌注。
阿超沉默着,伸出大手,在她未受伤的右肩上沉稳地拍了一下。那力道不轻不重,短暂却充满力量,像一种无言的托付和支撑的承诺。然后他转身,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响起,沉稳地踏下楼梯,带着失魂落魄的朱小雪,先行离开了这片凝结着巨大伤痛和秘密的黑暗。
出租屋里又剩下朱小爱一人,寒风呜咽着穿过破败的窗缝,卷起桌上一张散落的纸页。
那是柳星星病历的复印件。朱小爱摸索着捡起它,指尖触到冰冷纸张上那个名字的轮廓。随后,她又回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冷光照亮她干裂的嘴唇。
指尖在通讯录“姐姐”的号码上悬停良久,最终点开了加密相册。
彝族少女阿呷呷的孕检单在惨白的屏幕上显现,姓名栏下方,一个鲜红的指纹印如凝固的血泪,无声控诉着被掩埋的真相。
窗外的警灯仍在闪烁,如同黑暗胸腔里一颗顽强跳动的心脏。她知道张立不会善罢甘休,那些藏在“医疗废物”标签下的婴孩,那些被篡改的病历与冰冷的交易记录,终将像此刻凛冽的寒风,撕碎所有虚伪的宁静。
而她能做的,唯有在这寒夜最深的裂痕里,以自身为饵,赌一个破晓时分阳光刺穿阴霾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