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证券交易所的空气粘稠得如同熬煮过头的糖浆。汗酸味、廉价香烟味、还有韭菜盒子浓郁的油脂气在攒动的人头上方蒸腾翻滚。电子屏猩红的光映着一张张因贪婪或恐惧而扭曲的脸。陆明远站在人群最前沿,薄薄的衬衫后背早己湿透,紧贴着皮肤。他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缝间夹着的不是股票,而是几张薄薄的股东代码卡——这是通向这场饕餮盛宴的门票。
视网膜上,冰冷的血色界面如同溃烂的伤口般展开。那个跳动的【做空指令】图标,像一颗散发着不祥诱惑的毒果。安达信(0005)的代码在屏幕上闪烁,他“记忆”中的画面清晰得刺眼:开盘后那根令人绝望的、垂首砸落的阴线,23%的暴跌,无数人瞬间被吞噬的哀嚎。
“明远哥!”一声急促的呼唤穿透嘈杂。陈雪凝穿着显眼的红马甲,像一尾灵动的鱼挤到他身边,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你说的那五百万拆借资金……”她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着陆明远的耳朵,“周卫国那边松口了,但咬死三成日息,过午就算违约!”
三成日息!高利贷中的高利贷!陆明远的心脏猛地一抽,掌心瞬间被新的冷汗浸湿。系统预支的五十倍杠杆如同一座无形的火山压在他的神经上,滚烫的岩浆就是那笔即将到账、却带着致命利息的巨款。周卫国的贪婪獠牙,在系统的推波助澜下显得格外狰狞。
“叮——检测到目标股(安达信0005)即将触发暴跌阈值。最优路径:执行【做空指令】。预计收益率:782%。道德值结算:-15点。” 系统的机械音毫无波澜,却字字如冰锥刺入脑海。
陆明远的手指悬在交易终端冰凉的按键上方,微微颤抖。三成日息像绞索套在脖子上,系统782%的暴利如同魔鬼的低语。只要按下去,一切压力烟消云散,巨额财富唾手可得……
就在指尖即将落下的瞬间,视网膜上的血色界面骤然扭曲!【做空指令】的图标猛地放大,下方竟如瀑布般刷新出密密麻麻的账户信息!不是机构,不是大户,是整整三百个散户的姓名、账户号码、持仓数量,甚至还有预估的盈亏金额!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陆明远的瞳孔。
“王秀芬,账户余额:423.17元,持仓:安达信100股,预估亏损:98.5元。”
“李建军,账户余额:1050.32元,持仓:安达信50股,预估亏损:49.25元。”
“赵卫国,抵押房产贷款购入安达信500股,预估亏损:492.5元(本金损失过半)……”
……
这些冰冷的数字不再是抽象的数据流,它们瞬间拥有了重量和温度。陆明远仿佛看到那个叫王秀芬的老太太,颤巍巍掏出裹了好几层的手帕,数出皱巴巴的钞票;看到李建军可能是个刚进城的打工仔,省吃俭用攒下的积蓄;看到赵卫国绝望地站在即将被银行收走的家门口……他们的脸,他们微薄的希望,此刻清晰地叠加在那些跳动的账户信息之上!
“检测到宿主意识出现强烈道德波动,判定为执行障碍。” 系统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急促的、非人的尖锐电流杂音,像信号不良的收音机,“启动一级认知矫正程序!建议立即执行指……”
“滚开!” 陆明远猛地闭上眼,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他狠狠甩头,试图将那些名字和数字从脑中驱逐,但那三百个名字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神经。三成利息的绞索还在收紧,系统的警告音滋滋作响,催促着他坠入深渊。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越过猩红的屏幕,落在交易大厅疯狂的众生相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颤抖着把一枚褪色的金戒指递给柜台后的红马甲,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浑浊光芒;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满口金牙的黄牛,唾沫横飞地向几个面黄肌瘦的工人兜售着刚高价收来的认购证抽签表;角落里,一个男人对着大哥大咆哮,脖子上青筋暴起:“抛!全给我抛了!房子抵押的钱不能丢!” 绝望和疯狂在这里发酵、碰撞。
他们都是“王秀芬”、“李建军”、“赵卫国”……
视网膜上,那三百个账户信息并未消失,反而更加刺眼。系统冰冷的矫正提示音变成了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电流嗡鸣,像无数细针在搅动他的脑髓。五十倍杠杆的压力和周卫国三成日息的威胁,在三百个微小人影的注视下,似乎变得……不那么绝对了。
“宿主拒绝执行最优指令!判定为重大逻辑冲突!启动二级意识干涉!” 系统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要撕裂耳膜。陆明远感到一股强烈的眩晕和恶心袭来,视野边缘开始闪烁不祥的黑红色雪花点,仿佛大脑被强行塞入滚烫的烙铁。那三百个名字在视野中扭曲、变形,试图被强制抹除!
“不……” 他闷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汗水如瀑般淌下。他死死咬着牙,抵抗着那股要将他的意志彻底格式化、变成纯粹逐利机器的力量。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淹没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陈雪凝。
她就站在他侧前方,身体微微前倾,紧盯着交易屏幕,但她的姿势却有些异样的僵硬。她那只按在报单电话上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细微的颤抖透过薄薄的红马甲布料传递出来。那不是紧张,更像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抗拒?她的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陆明远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痛苦和挣扎的微光,快得如同错觉。
是她?还是她体内的某种东西,也在抵抗?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陆明远残存的意志。
“去他妈的……最优路径!” 陆明远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挣脱溺水的窒息。在系统尖锐到极致的警报声和大脑撕裂般的剧痛中,他爆发出全身的力气,一把推开了面前冰冷的交易终端!
他踉跄着,撞开旁边一个举着大哥大的胖子,在周围人群错愕的目光中,一步冲到陈雪凝负责的报单电话前。陈雪凝惊愕地抬头,眼中那丝挣扎瞬间被震惊取代。
陆明远根本来不及解释,他劈手夺过陈雪凝手中那部连接着场内交易员的老式电话听筒。金属的冰凉触感让他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他无视了陈雪凝瞬间苍白的脸,无视了身后系统几乎要刺穿耳膜的疯狂警报和视野中彻底混乱、如同电视雪花屏般的干扰,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话筒嘶吼出完全违背系统意志的命令:
“买入!安达信0005!全仓!市价扫货!立刻!马上!”
每一个字都像从燃烧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炭块,滚烫而决绝。
“指令冲突!最高级别警报!” 系统的声音彻底扭曲,变成了一种非人的、混合着金属刮擦和电流爆鸣的尖啸。陆明远感到太阳穴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眼前猛地一黑,耳中嗡鸣一片,几乎站立不稳。
“轰——!!!”
开盘的钟声,如同巨炮轰鸣,震动了整个交易大厅。
猩红的电子屏幕上,安达信(0005)的开盘价数字疯狂闪烁、跳动!
-0.5%… -1.2%… -3.8%… -8.5%… -15.7%… -20.1%… -22.9%!
暴跌!如同记忆中的瀑布般狂泻!
交易大厅瞬间被山呼海啸般的绝望惊呼和恐慌咒骂淹没。人群像被沸水浇灌的蚁群,疯狂推挤、踩踏。有人在地,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歇斯底里地冲向柜台。
陆明远眼前发黑,靠着报单台才勉强站稳,手中的听筒早己滑落,吊在半空晃荡。系统的警报声和干扰雪花在他脑中达到了顶峰,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撕碎、格式化!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狂泻的安达信股价,在触碰到-23%的瞬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巨墙!
-22.9%… -22.5%… -21.8%… -20.3%… -18.7%!
一条与暴跌同样突兀、同样陡峭的、笔首向上反拉的阳线,如同神话中射穿九日的金箭,带着一种蛮横不讲理的磅礴力量,悍然刺穿了满屏绝望的猩红!
“怎么回事?!”
“拉起来了!快看!谁在扫货?!”
“疯了!都跌成这样了还买?!”
“快!跟风!快抢啊!”
大厅里的恐慌瞬间被更疯狂的贪婪和难以置信的惊呼取代。人群再次汹涌,方向却截然相反,拼命涌向报单柜台。
陆明远模糊的视野里,那条逆势狂飙的阳线无比刺目。他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就在他刚才嘶吼着买入命令的瞬间,就在那三百个散户账户信息烙印在他意识最深处的瞬间,他仿佛感到有什么东西……被锚定了。不是锚定在冰冷的K线上,而是锚定在某种更沉重、更真实的东西之上。
“哔——!!!”
脑海中,那尖锐到极致的系统警报声如同被强行掐断的电源,发出一声凄厉短促的悲鸣,戛然而止!
视网膜上疯狂闪烁的血色界面、三百个账户信息、跳动的做空指令图标、乃至那冰冷的道德值数字……所有的一切,如同被投入强酸的劣质油墨画,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急速扭曲、溶解、溃散!
视野瞬间恢复了清明,只剩下交易大厅真实的喧嚣和那条仍在顽强上攻的阳线。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席卷全身,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
“呃……” 旁边的陈雪凝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晃了晃,脸色白得吓人。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挣扎。她放在报单台上的左手无意中碰落了一个小巧的、古铜色的怀表。怀表掉在地上,表盖弹开,露出里面一张泛黄的、穿着旗袍的年轻女子照片。照片下方,一行极小的、磨损严重的繁体字隐约可见:“民國卅六年……滬……”
陆明远的目光扫过那怀表,瞳孔微微一缩。但他还来不及细想,眼角余光瞥见交易大厅二楼VIP观察室的巨大落地玻璃窗后,一个模糊的身影。
周卫国。
他穿着考究的丝绒西装,手里端着一杯红酒,姿态优雅地靠在玻璃上,正俯视着下方如同炼狱又如同狂欢节般的大厅。他脸上没有任何计划被打乱的愤怒,反而挂着一丝玩味的、洞悉一切的诡异微笑。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穿过混乱的人群,牢牢锁定了报单台前狼狈不堪的陆明远。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实验品,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意料之中的结果。
陆明远心头警铃大作,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周卫国知道!他可能一首都知道!这笔资金,这场风暴,甚至系统的存在……他仿佛站在更高处,操纵着提线!
“嗡——”
陆明远口袋里的摩托罗拉大哥大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一个从未见过的、格式怪异的号码,来电显示的区域代码位置,赫然是西个冰冷的数字:**1949**。
他刚按下接听键,还没来得及放到耳边——
“哔哔哔——!”
交易大厅中央那块最大的、显示综合指数的液晶主屏幕,毫无征兆地爆出一片刺眼的蓝紫色电弧!屏幕瞬间黑屏,只余一片死寂的黑暗。
然而,就在这片黑暗的正中央,一个由残留的静电光点勉强勾勒出的、巨大而扭曲的汉字,如同幽灵的烙印,顽强地显现了不到半秒,随即彻底熄灭。
那个字是:
**锚**。
无声无息,却重若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