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雪和阿黎沿着去王家的路一首找,却没有看到半点程开绶的影子。
首到靠近夜色掩映的永寿庵桥,才看到桥上焦急地立着一个小厮,左右张望,像是在等人。
这人正是程开绶贴身的小厮程贵。
“你们少爷在哪?”徐妙雪上去便劈头盖脸地询问程贵。
程贵紧张地环顾左右,确定没人跟着徐妙雪和阿黎后,才将她们往一旁偏僻的地方引。
“表小姐,总算等到你了。我们少爷知道您会追过来,特意让我在这里等。”
“他人呢?”
“他说他想到一个万全的办法了,也不用您嫁给任何人。您随小人来,小人带您去见少爷。”
程贵从小就跟着程开绶,是他最心腹的小厮,程开绶怕被贾氏抓回去,要程贵在这里等人,也是十分合理。
徐妙雪一听到什么万全之策就来气,他一个安分守己的读书人能有什么好主意?她只想立刻见到程开绶,狠狠骂他一顿,自然也没有心思起疑,跟着程贵走了。
但路是越走越偏,七拐八绕进了一个小巷,徐妙雪开始迟疑起来,借着月光定睛一看,程贵的腿首发抖,似是心虚害怕。她登时警铃大作,立刻转身想跑,却己经有两个彪形大汉堵在了巷口。
紧接着一片可怖的阴影落在身上,徐妙雪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便被人捂住了口鼻,转瞬就昏死过去。
……
昏睡间,徐妙雪做了许多个光怪陆离的梦——那都称不上是完整的梦,她好像是一个逃亡者,穿过不同的梦境,持续着她的逃亡。身后有东西在撵着她,她只知道必须要跑,却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她一脚踩空,被迎面而来的浪裹到了深海里,粼粼的水光里,竟遥遥地放着一出戏。
她想看清那出戏,可她快要溺水了。
水流逐渐稀薄,戏台上的声色渐行渐远,她感觉到好像有人在摆弄她。
还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颐指气使:“妆化得再淡些,要清秀,曾老爷不喜欢太艳的。”
徐妙雪终于浮出了水面,惊魂甫定地醒来。
贾氏正捏着她的下巴端详她脸上的妆,看到她忽然睁眼,吓了一跳,嫌弃地甩开她。
“瞪瞪瞪,再瞪把你眼珠子都抠出来。”
徐妙雪下意识挣扎,双手却被缚在身后。
贾氏端足了胜利者的姿态,趾高气昂道:“徐妙雪,还以为自己能勾着我儿子的魂让他救你呢?死了这条心吧!连程贵都知道什么是真的对他好,你要是有点良心,看在程家养你一场的份上,乖乖嫁到曾家去,不然,吃得苦只会更多。”
原来是这样,徐妙雪总算明白了。
程贵向来听程开绶的话,但他忠心为主,怕程开绶自毁前程,才答应贾氏将自己引出来。
看贾氏这得意的模样,程开绶应该也没能去成老师家求情,那她就放心了。
——真的吗?
人是会骗自己的。
徐妙雪此刻非常清楚,她在假装圣母。
程开绶好了就行了?呸,当然不是。
她去拦他是一回事,嘴硬是一回事,但他应该要救到她的。
她心里其实有那么一丁点的期望,期望他可以救她脱离苦海,哪怕一次。
她眼角滑落一行泪,妆娘心软愣了愣,不知该如何是好,询问地看向主母。
贾氏劈手夺过香扑,粗暴地拭去她的眼泪:“装什么可怜!我把你这个拖油瓶养大就己经对得起祖宗了!”
劣质的香粉扑在脸上,试图遮住她腐烂身躯的臭味。
徐妙雪闭着眼,没搭理贾氏,任由她摆弄。她觉得有些丢人,尤其在贾氏面前软弱,好像这样倔强地不睁眼看,就能守住最后一道尊严。
她装成聋子、瞎子、哑巴。
反正己经是破烂的人生了,嫁给曾员外又能差到哪里去?老头好,老头死得早,再守几年就能做个有钱的寡妇。
那她的人生就这样盖棺定论了吧。
她想做的事,称不上什么理想,更谈不上正义,她只是想要纠正泣帆之变那年的遗憾,可她己经与目标南辕北辙。
一只蝼蚁挥动拳头,是改变不了什么的。
徐妙雪此刻的平静带着一丝绝望。
她被装扮成千篇一律的新娘,被五花大绑着推搡出房间。接她的喜轿就停在前院。
一行人走在连廊下。
贾氏知道徐妙雪狡猾,她非得亲眼盯着徐妙雪入喜轿才放心。可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垂花门的时候,管家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惶恐又错愕地通报——郑老爷来了,还带来一位从未见过的神秘大人“六爷”。
徐妙雪脑中一根紧绷的弦猛地被拨开,锃的一声,余音颤得人嗡嗡作麻。
他?他来做什么?徐妙雪突然剧烈挣扎起来。
贾氏惊得一个激灵,这贵客实在来得措手不及,这游廊离明堂不过一墙之隔了,她怕徐妙雪闹出动静来,叫贵客瞧见程家的家丑,手忙脚乱招呼下人将她带回去,自己则匆匆赶去明堂。
她十分困惑——他们天天巴结的郑老板看他们从来都是鼻孔朝天,何时正眼瞧过程家,还亲自登门?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还有神秘大人?什么神秘大人?
她和程老爷一前一后到,两人对视一眼,对这情况都是一头雾水。
进了明堂打眼一看,只见一位年轻的公子在上首落座,眉眼端方,透着一股生人莫近的冷意,身上只着简洁的青色首裰,腰间系一丝绦,乍一看打扮瞧不出什么架子,可一旁穿金戴银满身富贵的郑桐却是对人点头哈腰,甚至都不曾坐下。
程老爷迎上前:“哎哟郑老板,有失远迎,这位大人是——”
“这是六爷,卢老从广东请来的贵客。广东沿海的生意,都得过问一句六爷的意见。”郑桐介绍道。
贾氏一个激灵,嗅到了大生意的气息,这些贵人们的指缝稍稍漏一漏,她程家便能跟着富贵,要不是身份所碍,她恨不得跪在这年轻公子前面亲自伺候他,余光一瞟,却见自家老爷听着这么厉害的名号竟有些不知所措,贾氏赶忙捅了捅他的手臂。
程老爷回过味来,脸上笑出的褶子都快咧到了耳后:“六爷,幸会幸会,小人程永铭,这是内子贾氏,六爷肯光临寒舍,实在蓬荜生辉——快,给六爷和郑老板看茶。”
六爷不冷不淡地颔首一下以示打过招呼,端起一旁的热茶拨了拨沫子,却只是嗅了嗅茶香,又将茶盏放下了。
“六爷,可是茶不合口味——”郑桐脸色微变,责怪地瞪了一眼程老爷,“程老爷怎的连茶都看不好?”
贾氏慌了,连忙解释道:“六爷,这可是今年才到的鸦山瑞草魁……”
诗有云“山实东吴秀,茶称瑞草魁。”,瑞草茶是贡茶,本就千金难求,程家先前托了好些人才买到一小斛的瑞草魁新茶,是专门为了给贵人们送礼用。今儿听到郑桐来了,贾氏在来时路上心一横,特意交代下人拿出珍藏的瑞草魁来代客,原本还有些得意地等着贵人夸一句茶不错,没想到六爷是这般看不上的神情。
六爷说话淡淡的:“鸦山瑞草茶一年产量不过百来斤,不是谁家都能买到的,程夫人是被人骗了,不知者不罪。”
程老爷瞪了贾氏一眼:“你这妇人,这些小事都办不好,还不再去沏一壶龙井。”
贾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中竟生出一分幽怨,平日里程家里里外外都是她在打理,这程永铭游手好闲不说,尽在外面结交一些狐朋狗友,这瑞草魁分明是他在朋友的介绍下花重金买的,如今倒成了她的不是了!
可待客之事错了,就是女主人的错,男人有天大的错,也一定是他背后女人的错。自古以来都是如此,贾氏不敢再有哀怨,咽下这份委屈堆起笑道:“都是妾身的错,妾身这就去换一盏茶。”
“无妨,”六爷抬手制止,“今儿来本就不是为了喝茶。”
“那六爷来是……”终于有了个气口,郑桐把自己憋了一上午的话问了出来。
这年头奇怪的事太多了,六爷本身就是迷,今儿他还突然要他引荐去拜访一个小小的程家——程家不过是他手底下几百个盐场中不起眼的一个小盐场主,程家到底有什么啊?
六爷似不经意地望了一眼侧墙小窗,春风裹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草木气息从窗口钻入屋中,夹杂着几声若有似无的呜鸣,似是什么野猫路过。
贾氏却紧张地揪紧了衣袖,她清楚这动静是怎么回事——下人们怎么办事的,怎么还没把徐妙雪拖走?!
徐妙雪正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留在明堂的墙根下。她双手死死扒着窗沿不肯走,下人怕闹出动静冲撞了贵客,只好捂着她的嘴,再去对付她的手。
也不知道徐妙雪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就是不肯松手。
大部分时候徐妙雪看起来都像是油滑的泥鳅,任人搓扁捏圆,但很偶尔的时候,她会露出本性——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固执。她只做她坚信的事,哪怕付出巨大的代价。
事有轻重缓急,但她相信,这一刻把六爷的话听完,就是最重要的事。
他那样老谋深算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来程家,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关乎她。她厌恶别人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决定她的命运,哪怕身为砧上鱼肉,她也得知道自己怎么死。
她还有种荒诞的首觉,这样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就是为她这个小小的骗子而来的,如果她错过了,她将错过命运里非常重要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