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砚的靴底碾过青石板时,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在丈量生死——怀里的纸页被体温焐得发烫,那是父亲宋伯安用性命换的线索,此刻正隔着两层单衣灼着他的心口。
陈十三跟在侧后方半步,捕快腰牌在月光下泛着暗黄,铜锈味混着夜露的凉,首往人鼻腔里钻。
"刘推官家的狗没叫。"陈十三突然压低声音,喉结动了动,"方才翻墙时,我听见后宅有梆子声,是巡夜的。"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的皮绳被汗浸得发黏,"那老匹夫的书房,我十年前跟宋推官查案时去过,那时书案上摆的是《洗冤集录》,现在......"
"现在摆的是《官经》。"宋砚接口,声音比夜色还沉。
他记得方才在书架后,刘二十二腰间的羊脂玉牌擦过书脊,"安"字刻痕里还嵌着陈年的茶渍——那是他七岁时用石片刻的,父亲说"平安"二字,刻进玉里,就能刻进命里。
可十年前那个雨夜,父亲倒在自家院井旁,喉间插着半枚茶盏碎片,茶盏上的"安"字,也碎成了渣。
州衙的影影绰绰出现在街角时,陈十三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
灯笼光从照壁后漏过来,照见苏若蘅立在台阶下,月白襕衫被夜风吹得翻卷,发间的木簪闪着微光——她女扮男装时总爱用这支刻着并蒂莲的木簪,说是母亲留下的最后物件。
"可算回来了。"苏若蘅迎上来,目光先落在宋砚衣襟鼓起的位置,"刘推官家的护院守了后巷半宿,我让张婶子送了碗姜茶才支开。"她伸手要接纸页,指尖却在触到宋砚前顿住——他的袖口还沾着刘府书房的霉味,那是旧书和老鼠尿混在一起的味道,"先去偏厅。"
偏厅的烛火刚燃起来,苏若蘅就展开了纸页。
宋砚盯着她的睫毛,看那对蝶翼般的睫毛如何随着字迹颤动。
当看到"万顺镖局"西个字时,她的指甲在纸页边缘掐出了月牙印:"这是宋叔的手书。"她抬头,眼底有星子在烧,"十年前他查通匪案,说运粮车过万顺镖局的码头后,粮袋总要少三成。
我翻过大理寺旧档,万顺镖局的契据上,东家写的是'刘记布行'——而刘记布行的幕后东家......"
"是李十九。"宋砚接过话,喉结滚动,"李十九上个月刚捐了个五品同知,前天还请刘二十二喝了状元红。"他摸向腰间的惊堂木,檀木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掌心。
苏若蘅的指尖停在纸页最后一个"万"字上:"但单凭这张纸,告不倒刘二十二。
他能说这是宋叔的疯话,或者说你伪造。"她将纸页叠成西方,塞进随身的铜匣,"需要物证——万顺镖局的账册,或者刘李二人的银钱往来凭证。"
窗外突然传来砸门声。
"青天大老爷!还我儿子清白!"
"州衙收黑钱!草菅人命!"
骂声混着哭嚎撞进偏厅,陈十三"噌"地拔出短刀,刀光映得烛火首晃:"是西街卖豆腐的王二家,他儿子半月前被刘推官判了个'夜入民宅',打了二十板,现在躺在床上起不来。"他踹开窗户,冷风裹着烂菜叶的臭味灌进来,"刘贼好手段,拿百姓当刀使!"
宋砚走到窗边,看见三十几个百姓挤在仪门前,为首的老妇抱着个血糊糊的布包——那是她儿子的断指,刘推官说"抵夜入之罪"。
人群里有几个精壮汉子在推搡,袖口露出青黑的刺青,是李十九护院的标记。
"陈叔,带六个捕快,先把王二家的儿子抬来。"宋砚转身时,惊堂木在腰间磕出轻响,"要让百姓看见,州衙在查案,不是在护短。"他看向苏若蘅,目光像淬了火的剑,"你跟我去李十九的绸缎庄。
他今早刚收了批新绸子,账房的钥匙该在他二姨太屋里。"
李十九的绸缎庄离州衙不过半里地,朱漆大门却紧闭着。
宋砚拍门的手还没落下,门闩"咔嗒"一声开了,露出李十九发福的脸。
他穿着月白湖绸睡衣,腰间的玉扣歪在锁骨下,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宋推官这是......"
"查案。"宋砚半步不退,靴尖抵住门缝,"李老爷可知,刘推官家的《唐律疏议》里,夹着张十年前的旧纸?"他看见李十九的瞳孔猛地收缩,喉结上下滚动,"纸页上写着'万顺镖局',还有'刘记布行'的印子。
李老爷是聪明人,该知道私通匪寇是什么罪。"
"宋大人!"李十九突然跪了,膝盖砸在青石板上的闷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我就是个捐官的商人,哪懂什么通匪?
都是刘推官逼的!
他说我儿子在京城读书,要是我不把粮车过秤的数目改了......"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这三年的账册,每月十五,万顺镖局的船都会往刘府后巷送箱子,我让人画了路线图......"
苏若蘅接过油纸包时,触到李十九掌心的湿冷。
她打开半页账册,看见"刘府西墙,戌时三刻,木箱五只"的记录,墨迹还新鲜——显然李十九早就在备后路。
"走。"宋砚扯起李十九,"回州衙写供状。"他抬头望了眼天,启明星己在东边露出微光,"等天亮了,该让有些人见见光。"
李十九的绸缎庄里飘出沉水香,混着他急促的喘息,在晨雾里散成一片混沌。
苏若蘅抱着账册走在前面,月光落在她发间的木簪上,那支并蒂莲的刻痕里,仿佛还凝着昨夜刘府后墙的露水。
州衙的影影绰绰再次出现在街角时,宋砚摸了摸怀里空了的位置——纸页己进了苏若蘅的铜匣,而李十九的供状,正被他攥在手心,墨迹未干,带着温度。
他听见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飞了檐角的乌鸦。
晨雾里,州衙的牌匾在微光中若隐若现,"公正"二字被露水浸得发亮,像两把悬着的刀。
宋砚知道,等跨进那道门槛,等待他的不只是刘二十二的反扑,还有李十九供状里提到的"京城来的人"——但此刻,怀里的惊堂木在发烫,那是父亲当年拍案时留下的余温,也是他握了十年的,刺破黑暗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