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目光,从胡惟庸身上移开。
落在了刘伯温身上。
他似乎对刘伯温的沉默,有些意外,又有些了然。
“胡惟庸,你先退下吧。”
朱元璋挥了挥手。
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胡惟庸如蒙大赦。
他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
连滚带爬地退出了上书房。
走到门口,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那狼狈的模样,哪还有半分平日里左丞相的威仪。
待胡惟庸的身影消失。
上书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气氛,反而更加凝重。
朱元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刘基。”
“咱今日不处置胡惟庸,你似乎并不意外?”
“为何不继续追问?”
“你不是一向以刚正不阿自诩吗?”
刘伯温微微躬身。
“陛下自有圣断。”
“胡惟庸之事,牵连甚广,非一朝一夕可以厘清。”
“臣相信,陛下心中早有丘壑,定能妥善处置。”
“臣,只需尽好都察院的本分即可。”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表明了自己会继续盯着胡惟庸。
又把最终的决定权,恭恭敬敬地交还给了皇帝。
朱元璋放下茶杯。
杯子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他盯着刘伯温,眼神复杂。
“你啊你,刘基。”
“总是能猜到咱的心思。”
“有时候,咱真担心。”
“担心将来标儿,压不住你这样的臣子。”
这话,己经不仅仅是敲打了。
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机。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前一刻还在倚重你,下一刻就可能因为你太能干而猜忌你。
刘伯温心中一凛。
他知道,今日这关,怕是不好过了。
朱元璋再次提起都察院。
“都察院,是朝廷的都察院,是咱的都察院。”
“不是你刘基的都察院。”
“你盘踞其中多年,枝蔓丛生。”
“也该挪挪地方了。”
刘伯温深吸一口气。
他明白,这是图穷匕见了。
他撩起衣袍,缓缓跪下。
“陛下圣明。”
“臣年事己高,精力不济。”
“执掌都察院多年,确实有尸位素餐之嫌。”
“臣恳请陛下,准许臣辞去官职,回乡养老。”
“颐养天年,不问朝政。”
他选择了以退为进。
或者说,是顺水推舟。
朱元璋看着跪在地上的刘伯温。
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是惋惜?还是忌惮?
或许,两者皆有。
“回乡养老?”
朱元璋冷笑一声。
“你想得倒美。”
“胡惟庸的案子还没查清,你就想拍拍屁股走人?”
“没那么容易!”
他声音陡然拔高。
“刘基听旨!”
刘伯温叩首。
“臣在。”
“着,免去刘基左都御史之职。”
“但,不必回乡。”
“给咱老老实实待在京城。”
“闭门思过,听候调查!”
“没有咱的旨意,不许离开应天府一步!”
罢官。
留京。
待查。
这三个词,像三座大山,压在了刘伯温的身上。
这处罚,说重不重,说轻,也绝对不轻。
保留了体面,却也断绝了他东山再起的可能。
至少,在短期内是如此。
刘伯温再次叩首。
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
仿佛这个结果,早在他预料之中。
“臣,谢陛下隆恩。”
他缓缓起身,向上书房外走去。
背影,依旧挺拔。
只是,那步伐中,似乎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萧索。
偏殿内。
朱标坐立不安。
他没想到,父皇单独召见刘伯温和胡惟庸,会是这样的结果。
胡惟庸虽然狼狈,但似乎并未受到实质性的处罚。
反倒是刘伯温,这位开国元勋,浙东党领袖,竟然被罢官留京了。
“父皇……”
朱标看着从上书房走出来的朱元璋,脸上写满了困惑。
“您为何要如此处置刘大人?”
“胡惟庸他……”
朱元璋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他在主位上坐下,端起茶,慢悠悠地品了一口。
“标儿,你还年轻。”
“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刘基执掌都察院多少年了?”
“都察院上下,快成了他的一言堂。”
“水满了,就要溢出来。”
“权力,不能过分集中在一个人手中,尤其是一个太过聪明的人手中。”
“借着这次胡惟庸的事情,正好让他挪挪位置。”
“敲打敲打他,也敲打敲打那些依附于他的人。”
“至于胡惟庸……”
朱元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这条鱼,还不到收网的时候。”
“咱要看看,他还能蹦跶出多大的浪花。”
“也要看看,这水底下,还藏着多少想跟着他一起蹦跶的鱼。”
林景逸在一旁听着。
心里跟明镜似的。
好嘛。
朱元璋这一手,玩得是真溜。
一石二鸟。
既敲打了刘伯温,也麻痹了胡惟庸,让他暂时放松警惕。
这是准备放长线,钓大鱼啊。
只是……
林景逸摸了摸下巴。
胡惟庸这条鱼,要是太不上道,迟迟不肯搞出点惊天动地的大事来,那他这张“回家票”岂不是遥遥无期了?
不行。
他得去“鞭策”一下。
得给胡相国一点“鼓励”和“启发”。
想到这里,林景逸的眼神亮了起来。
他躬身向朱元璋和朱标行了一礼。
“陛下,太子殿下,若无他事,臣想先行告退。”
“今日之事,臣也略感疲乏。”
朱元璋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去吧。”
“你也累了一上午了。”
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林景逸那点小心思。
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
林景逸得了许可,立刻脚底抹油。
他得趁热打铁。
趁着胡惟庸刚从鬼门关晃悠一圈回来。
心神未定的时候,去给他添一把火。
次日,刘府。
沉闷的气息,如同府外阴沉欲雨的天色,压得人喘不过气。
刘伯温斜倚在榻上,脸色苍白,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
罢官留京。
听候调查。
这八个字,如同无形的枷锁,套在了他的身上,也套在了整个刘府的头上。
他不怕罢官。
宦海沉浮,本是常事。
他只是想不通。
陛下为何会如此轻易放过胡惟庸。
甚至,隐隐还有回护之意。
反而将自己这个苦心孤诣揭发弊案的人,推到了风口浪尖。
难道,仅仅是因为都察院成了“一言堂”?
水满了,就要溢出来?
这理由,听着冠冕堂皇。
可刘伯温深知,这绝非全部。
“老爷,喝药了。”
老妻端着一碗汤药,走到榻前,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
刘伯温微微摆手。
药味苦涩,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陛下他……究竟是何用意?”
他喃喃自语,更像是在问自己。
老妻在一旁坐下,轻轻为他掖了掖被角。
“老爷,圣心难测,您就别再多想了。”
“养好身子要紧。”
刘伯温苦笑一声。
身子?
心病不除,身子如何能好?
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
而织网的人,正是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
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胡惟庸那条鱼,真的只是暂时放过?
还是说,自己,也成了陛下网中的另一条鱼?
越想,头越痛。
旧疾似乎又有了复发的迹象。
胸口一阵烦闷,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声,在寂静的房间内回荡。
显得格外萧索,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