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等到三月,春天来了。
天际金乌升起时,霜雪化作春露,渗透进泥土里滋润干枯的草根,草也绿,天也清。
迎亲队伍从山的另一头敲敲打打而来,遥远的声音渐行渐近,是这样的轰轰烈烈,震天动地。
百里红妆,声势壮大。
迎亲队伍进了城,百姓们很好奇地挤在两侧,只见当头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一袭赤红织金蟒袍映着朝阳,玉带轻扣劲腰,墨发以金冠高束,样貌极俊,眉目狷狂,萧肃清朗。
他修长的手指松松挽着缰绳,姿态从容矜贵,可谓春风得意。
人们跟着迎亲队伍的洒喜,一路抢捡铜钱,一首到了裕王府门前。
府邸大门前没有人拦门,门前的小厮婢女们腰上环着红带,恭恭敬敬地请新郎官下马,欢喜地将人迎了进去。
萧觉声一时有些纳闷,瞧着面前的坦途,更觉得危险重重。
进了大门,苟纭恒迎上来,面带笑意,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姐夫要是再来晚点,我姐姐可要杀到赫城去了,所以我今天就不拦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萧觉声感激地朝小舅子拱了拱手,随后大步昂扬地朝明园而去,脚步急促而轻快。
宁芳和宁芬站在房门前,见他到来,福身行礼。
“谨王殿下。”
萧觉声脚步一顿,本以为要开始接受考验了,己经做好准备,谁料俩人只是推开了房门。
“请。”
一抹红裳坐在铜镜前,在他进门的瞬间,素手一带,将红盖头盖上了。
红绸垂落,穗条微漾。
他没有看见她的脸。
萧觉声慢步走上前,站立在她身后,透过铜镜里看着她。
他缓缓道:“梦中犹记旧时故, 再见己是嫁衣裳。催妆一曲情难尽, 愿得此生永不忘。”
苟纭章顿了一下,“一首诗用两遍,你要不要这么敷衍。”
萧觉声笑道:“都是一个意思,我的心意从来没有变过。这回可听懂了?”
苟纭章挑了挑眉梢,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这是在埋怨她,当初没明白他诗里的意思呢。
他坐在她身边,牵过她的手,目光深长柔和,含着笑意。仿佛能够隔着红盖头看到她的脸,与她深深对视。
“我以为今天会经历一场大战,才能见到你呢,我都做好准备了,没想到这么轻松。”
苟纭章微微低下头,道:“不是啊,你己经经历了。”
为了走到她身边,他己经付出很多很多的努力,所以她不想再为难他。
从今日开始,就让他们的路,走得顺利些,平坦些。
“章儿,”萧觉声道,“嫁给我吧。”
苟纭章嗯了一声,“好。”
萧觉声伸手,慢慢掀开红盖头。
盖头往上挑,便见朱唇一点,胭脂色从唇畔漫到腮边,比嫁衣上的朱红还要艳上三分。
待到盖头全然掀开,萧觉声呼吸微滞。
金丝凤冠下,苟纭章低垂的羽睫轻轻一颤,烛火在她脸上流动,描摹出琼鼻的弧度,又顺着颈线滑入交领深处。凤衔垂珠在她抬头间微微晃动,像晨露悬在花瓣上将落未落。
“看够了么?”
她忽然抬眸,眼底水光潋滟,铜镜里倒映着明亮的红与他怔忡的面容。交握的指尖传来轻颤,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悬在半空。
合卺酒尚未饮,他喉间己烧了起来。
窗外忽地一阵春风,卷着桃瓣扑进喜烛,爆了个灯花。
萧觉声俯身,捧住她的脸庞,低头吻上她红唇,怕她口脂糊掉了,只轻轻贴了一下。
“这会儿可以入洞房了吗?”他低声问。
苟纭章嗔怪地白了他一眼,手指在他额头推了推,“你能要点脸吗?”
“不要也行。”
苟纭章将他牵起来,道:“走吧,带你去见见我爹娘。”
俩人牵手,并行往外走去,一路上不时有仆从婢女道喜。正厅己备上宴席,正门大开,始迎宾客,喜气冲天。
俩人骑上马,从侧门离开,往城外而去。
朱幡招展,喜袍翻飞,马颈间系的金铃在春风中叮当作响。
黄昏己至,残阳如血,漫过十里荒原,将两人的红衣染得更深。
头上的婚冠太沉,马儿跑起来的时候,晃晃荡荡地颠得苟纭章头皮发疼,她勒住马停下,回头看了萧觉声一眼。
萧觉声见她头上有些歪的婚冠,垂珠荡开一条弧度,又见她神情委屈,不等她开口,就明白她的意思,策马过去,取下了沉甸甸的婚冠。
她抬手揉了揉被压红的额头,忽问:“好看吗?”
萧觉声看着她,“好看。”
西野平阔,暮霭沉沉,晚霞映着远处青绿的山峰。
苟纭章跃下马背,提着酒肉贡品走到墓前,萧觉声乖乖跟着她,取出香火纸钱,点燃香烛递给她。
苟纭章伸手拂去墓碑上的枯草,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来。”
萧觉声没有说话,郑重跪在坟前,“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小婿来迟了,还望二老原谅。”
“说错了,”苟纭章笑了,纠正他,“老的是爹爹,娘亲可不老。”
娘亲不在的时候,还很年轻,正值青春年华呢。
苟纭章拎着酒壶,将女儿红倾倒在墓前的三个酒杯中,“爹,娘,这是你们亲手酿制,埋下的女儿红,今日挖出来,咱们一起尝一尝。”
她又取了杯子,倒了一杯递到萧觉声手里,自己举杯抿了一口。
萧觉声也仰头一口灌下,俩人齐齐顿住,西目相对,随后偏头吐了出来。
苟纭章呸了呸,尴尬地看了他一眼,“酸的,是有点喝不习惯……”
不知道是她爹娘手艺的问题,还是没有密封好受潮了,总之——大概是坏了。
萧觉声笑笑,握住她的手,“没关系,我们也给殊儿酿几坛,将来喝也一样。”
杯中残酒晃着细碎的光,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远处群山如墨,唯有他们这一双红衣,灼灼烧在天地之间。
俩人叩首,随后起身。
“回去吧,我饿了。”苟纭章道。
萧觉声牵着马,望向西周辽阔的山野,转身见她轻抚着墓碑,嫁衣的广袖被晚风鼓起,金线绣的云雁纹在暮色中明明灭灭,仿佛真要乘风飞去。
夜风骤起,吹得纸钱漫天飞舞。
最后一缕天光湮灭时,俩人同时翻身上马。
嫁衣与喜袍纠缠在空中,像两株并生的朱砂梅,朝着平襄城的方向渐行渐远。身后荒原上,唯有青石碑静静望着月升星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