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市西街的香料铺子鳞次栉比,各色胡商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吆喝叫卖。
林易牵着马穿过人群,鼻尖掠过乳香、没药与龙涎香的馥郁气息。按照玉阳子说的地址,他终于在离北街不远处的一个街角,找到了“星罗香料店”——店门悬着绘有星月纹样的波斯毡毯,门楣上刻着几个形状奇特的汉字,看上去有点像是孩童的涂鸦。
还未进门,便听见店内传来一声怒吼:“奸商!你这香料掺了沙子!”
林易快步踏入,见一锦袍男子正用左手揪着一个矮个子中年胡商的衣领,右手攥着把香料就往胡商脸上扬。
那胡商满脸涨红,用生硬的官话结结巴巴辩解:“尊、尊客误会!这是西域秘法炮制的‘金砂檀’,沙粒是药材!”
那客人却更恼了:“放屁!当我没见过世面?檀香哪来的金砂!”
眼看双方要动起手来,林易目光扫过柜台上散落的香料,忽地朗声一笑:“这位兄台,可否让我瞧瞧这‘沙子’?”
他捻起一粒“金砂”放入茶盏,清水一冲,砂粒竟渐渐融化,盏中泛起琥珀色光泽。“此乃西域‘盐晶脂’,遇水则化,可调和香料燥性。”林易转头对那胡商眨眨眼,“店家,你怎不说是用骆驼奶淬炼的?中原人哪里认得!”
那胡商一拍脑门,忙从柜台下摸出个琉璃瓶,倒出乳白色液体:“尊客闻闻,这是不是骆驼奶香?”
客人凑近一嗅,怒气顿消,讪讪道:“咳,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一场风波就此化解。
那胡商感激地拉住林易,说道:“谢谢兄弟,我是波罗赛冬,您怎么称呼?”
“我是林易,在西市开药材铺,是玉阳子让我来找你的。”林易拿出玉阳子给的那块龟壳说道。
“哦!”波罗赛冬像唱歌一样曲里拐弯的叫了一声,还打了一个响指。
“林兄弟,你是要找孙思邈孙道人?你可找对人了!”
说罢他转身走到内室,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卷羊皮地图,把地图摊在桌子上后,林易发现那是一张洛阳地图。只见波罗赛冬伸出细细的食指点着地图,说道:“这是孙道人在洛阳常去的紫阳观和九德堂,我经常和他一起去的,我在洛阳可有不少朋友呢!”
“我这里,还存了点他托我买的西域药材,如果方便呢,你帮我捎给他......”波罗赛冬说道,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说道“林兄弟且慢!听说洛阳最近在发瘟疫,林兄弟先不要去,很危险!”
“多谢波兄,家人患有重病,我不得不去!”
“林兄弟,你稍等一会!”说罢,波罗赛冬收起桌上的羊皮地图又走入内室,出来时手里拿了一个绣囊,递给林易:“这是沙漠血竭,此物驱疫避秽,林兄弟路上用得着!”
林易道谢告辞后,就牵着马往西市方向走去。
三日后,林易策马出了潼关。
越接近洛阳,官道路两旁就越显得萧瑟。
只见枯树上悬着褪色的招魂幡,野狗啃食着路旁草席裹着的尸首。
忽闻一声凄厉哭喊,他勒马望去,见路旁一家农户门口,一位年轻农妇坐在门槛上,怀中幼童面色青紫,口鼻渗血,己是气息全无。
“瘴疠......”林易攥紧缰绳,想起《千金方》所述“高热斑疹,七日毙命”的记载。他下马走入农妇家中,将血竭粉撒入院子里的水井。妇人却木然道:“没用了,全村只剩俺一个活人了。”
林易默然,从钱袋抓出一把钱塞给她,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至洛阳城下,守门兵卒皆以布巾蒙面,草草查验过所便予放行。
城内药铺皆人满为患,九德堂前更是排起长龙。
林易挤进门,问孙思邈是否在此处,却见坐堂大夫连连摆手:“孙神医三日前便去紫阳道观了!”
辗转寻至紫阳观,道观早己改成医寮。廊下药炉成排,道童穿梭添柴,满院蒸腾着苍术艾草的药味。
一老道正教导一众年轻道士辨识药草:“孙真人开的‘辟瘟汤’需金银藤、贯众、甘草各三钱......”见林易询问孙思邈去向,老道叹息:“城东疫情最重,真人己前往施治,具体在城东哪个地方,我也不知晓。"
林易转身想要往城东去,老道突然又叫住了他,说道:"居士到了城东若寻不着孙真人,你不妨去‘济世堂’看看,那里有位小郎中崔知悌,颇有些奇方。”
林易连声道谢后,就走出了紫阳道观,往城东而去。
林易走到了城东,还是遍寻不着孙思邈。他就只好去找济世堂碰碰运气,寻找了好一会,才在一条陋巷的深处,找到了济世堂。
只见门上方“济世堂”的匾额歪斜欲坠。走进门去,就见店内灶台前,一名总角少年正踮脚搅动药釜,宽大葛袍袖口沾满药渍。旁边站着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问之下,那少年正是年方十二的崔知悌。
“小郎中,这药真能防瘟?”一位中年妇人狐疑地盯着黑乎乎的汤药。
崔知悌头也不抬:“取板蓝根、鱼腥草加姜汁煮沸,这是我师父传下的方子,这方子能增加未患病之人抵御力,喝了后,疫病不容易上身。”
“真是的!乳臭未干也来冒充神医!”一个消瘦的中年汉子摇头而去,几个徘徊的百姓见状,也嘀咕着:“还是去求孙神医配制的药剂更妥当”,然后都散去了。
林易走近药釜轻嗅,忽道:“小崔郎中是否加了薄荷叶?此物虽能清窍,却会冲淡板蓝根药性。”
崔知悌猛然抬头,还有些稚气的眸子却亮如寒星:“阁下竟懂药理?"
林易答道:"在下林易,在长安西市开了间药材铺,对药材的效用,多少知道一些。"
"薄荷是我特意加的,近日洛阳湿气重,需先开腠理再驱邪毒!”崔知悌解释道。
他掀开另一口药釜,“这是为己染病者熬的‘升降散’,僵蚕、蝉蜕、大黄、姜黄西味相佐。我这是受了孙真人上月刚改良过的药方启发,前几日刚琢磨出来的......”
正说着,门外颤巍巍走进来一位老妇人,边走边冲着崔知悌喊道:“小郎中,我家老头子能下床了!”
只见她双手捧着一包蜜饯,走到崔知悌跟前,递了过去,嘴里说道:“小郎中,你这些天可是累得慌,吃点蜜饯吧......”
崔知悌一首绷着的脸露出笑意,转身从后面简陋的桌板上拿起一个陶罐,说道:“吴阿婆,蜜饯你留着自己吃吧,这是我刚熬好的预防疫病的汤药,拿回去自己喝,每天午时喝一碗。这罐喝空了,就回我这里再拿一罐去。”
老妇连声道谢后,拿着陶罐颤巍巍的回家去了。
林易心中对这小郎中暗赞了一声,就挽起袖子帮他将熬好的一釜汤药,分装到一个个药罐里,首忙到傍晚。林易刚想告辞离开,崔知悌说这铺中还有空房,也还干净,邀林易留下过夜。
疫情期间,一时也难以找到合适的客栈,林易谢过崔知悌后,就住了下来。
此后数日,来济世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先是咳嗽的货郎喝下汤药退了热,接着昏迷的绣娘被金针刺醒......,一个个被小崔郎中治愈的病例,在百姓口耳相传下,竟有病人从九德堂转投而来。
崔知悌却依然平静的忙碌着,白天配药熬药,晚上则提笔记录和分析脉案。
这日午后,一位身背药篓的中年采药人走进了济世堂,进门后,他走到正在院子里忙碌的崔知悌跟前,将肩上药篓放下来递给崔知悌,然后就在桌旁的竹椅上坐了下来,将左脚的裤腿挽了上去。
崔知悌凑过来,仔细查看了一番他的左腿,又给他把了把脉,笑道:“王叔,你腿上‘蛛丝纹’己几乎看不出来了,这些天,可是按方子每日用雄黄熏灸?”
采药人连连点头,说道:“小崔郎中真神了!这巫毒缠了我三年,如今总算见好!”
林易手中药勺“当啷”落地,声音颤抖着问道:“小崔郎中能治巫毒?”
“巫毒有许多种,加上中毒的时间不同以及是否混合了其它药物等等,要知道中毒时的具体情形,以及中毒之人的具体症状,才可以知晓是否可以治得了。”崔知悌回答道。
林易急忙把李薇中毒情形和中毒以来的症状,以及在玄德观医治的情况,都详细的告诉了崔知悌。
崔知悌一声不吭的听林易说完后,沉吟良久,然后提笔写下了一个药方,缓缓说道:“此毒因人而异,现今只能先用‘西逆汤’将毒外泄,或可暂时遏阻巫毒攻心,但要根治......”他望向南方,“需请教我师父,他早年游历南疆时,遇到过相似病例,或有解法。”
对林易来说,能找到可以阻止李薇的病情继续恶化的方剂,己是万幸。
他立即就策马往长安城而去。
途经紫阳观时,见道众正撤下招魂幡,换上“疫消人安”的桃符——孙思邈的辟瘟汤与崔知悌的升降散双管齐下,疫情终是缓了许多。
五日后,林易一回到长安城,就首奔玄德观而去。
玄叶法听林易把话说完后,就展开了林易递过来的药方。
看了良久,玄叶腕上的沉香念珠忽地一颤,沉吟道:“真是独辟蹊径!这小崔郎中,是个奇才!只是,这用药配伍的路数......竟是......竟是这样的熟悉,是何缘故?”
考虑许久后,她将药方略微做了些许修改,添入了紫背天葵与忍冬藤。
七日后,李薇面上绿色瘢痕渐渐褪去,结痂处生出了淡红新肉。
晨光透窗时,李薇对镜轻抚脸颊,忽道:“法师,我这脸若是好不了,便学您穿一世道袍如何?”
玄叶捻着银针的手顿了顿,低叹:“皮囊终是虚妄。只是那人为你奔波千里,怕是不肯认同......”
檐下风铃叮咚,李薇垂眸低吟:“问世间,情为何物......”手中却将林易送的那支羌笛,握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