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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衡走到离竹根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刨花碎屑沾在他锦袍下摆上，随着步伐簌簌抖落。他抬手掸了掸衣襟，指节在榆木梁柱上轻轻一叩，沉闷的声响混着木槌敲击的余音在藏经阁骨架间回荡。晨光从椽缝间漏下，将他鬓角的白发镀上了一层淡金。
"玄一法师，"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我总以为，人这一辈子最丢脸的事，莫过于被个道士抢了老婆。我老是想，小娟之所以会跟了你去，总归是因为你年纪比我轻，身体比我强壮，还身怀高明道术的缘故。所以，这些年我就坚持不懈的锻炼体魄，非常努力的学习术法！"他低头碾碎了脚边的半片榆钱，榆钱的青汁便染上了他皂靴的边缘，"可方才摔的这一跤，倒让我想明白了，这方面我是永远不可能比得上你的。”
竹根看着杜衡，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指腹着雷击木焦黑的断面，木纹里渗出的松脂沾在了掌心，那黏黏腻腻的感觉，就如同这杜衡喋喋不休的话语一般，很是烦人。
檐角悬着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乱响，三十步外，小丹正用长喙拨弄着地上散落的铁钉，稍远处，木槌敲击榫卯的脆响正与抬梁柱工匠的木工号子此起彼伏着。
杜衡那黏腻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那年你帮我破了风水杀局，让我杜家不至于绝后。"说着，杜衡突然弯腰抓起一把木屑扬向空中，细碎的粉尘在光束里翻涌："我原想着，这份恩情拿十车金珠都偿不清......可你,你偏偏要拐走小娟......”说到这里，他喉结一阵上下滚动，袖中滑出一截褪色的红绳，绳头缀着半枚开裂的玉锁，举在身前，对竹根叫道：“你可知她生产那夜，我在产房外等了整整一宿？杜家二十三个孩儿，唯有瑛儿出生时，我是真真切切在旁守着的！"
听到这里，郑竹根的指甲掐进了手中的雷击木，焦炭碎屑簌簌而落。
两个抬木料的工匠正吆喝着从不远处经过，满身都是汗水，汗珠滴哒哒落在了青砖地上，浸染出点点深色的痕迹。
"虎牙帮那帮杂碎逼得她跳崖时，你在哪里？"杜衡猛地逼近半步，刨花的木头味混着沉水香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右腿骨头从膝盖刺了出来，怀里还死死搂着梅儿。若不是我安插在祝家庄的眼线拼死相救，你现在连她们的尸首都见不着了！"说到这里，杜衡忽然扯开了衣领，锁骨下方一道三寸长的刀疤狰狞毕现，他咬牙说道："这一刀，是救她们时挨的！"
小丹突然从旁振翅而起，雪白的羽翼掠过杜衡头顶，带起的风掀翻了他束发的玉冠。
杜衡散乱的白发垂落到了肩头，他竟浑不在意，只死死盯着郑竹根左眼睑的疤痕，沉声说道："从今往后，你休想再见到她们。梅儿我会当亲闺女养着，待她及笄，便让她认祖归宗改姓杜。至于小娟......"他忽然又低笑了几声，从怀中摸出一个缠枝牡丹香囊扔向竹根："要不是我请了这么多名医给她医治，她就是个下半身没有知觉的瘫子。如今，虽然腰部以下己恢复了一些知觉，可一只右脚己经笃定废了，她现在连站都站不稳，每日喝的药比饭还多。你舍得让她再跟着你颠沛流离？"
竹根伸手接住了香囊，那上面的双股回纹的针脚立即映入了眼帘，他的眼眶立刻就红了起来。
东南角的脚手架突然哗啦作响，三个工匠正将碗口粗的榆木椽子捆上麻绳，粗粝的绳结在他们掌心勒出了淤痕。
"二十三个妻妾里，唯有小娟从不图我什么。"杜衡向左侧过身，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梁柱上新刨的木茬，柔声说道："她给瑛儿绣肚兜，会顺手给我缝个护膝；我咳疾发作，她会半夜冒雪去摘枇杷叶。这些......"他猛地转身盯着竹根，浑浊的眼珠泛起血丝："点点滴滴都刻在了我的心头！"
这时，藏经阁的第二层突然传来木板垮塌的巨响，竹根伯抬头望去，见七八根椽子正从高空坠落，下方站着两个还没反应过来的工匠。
小丹长啸一声俯冲而下，翅尖扫过木料堆，带起的罡风将坠落的椽子掀偏三寸，从两名工匠身旁呼啸而过，重重砸在夯土地面上，扬起了漫天尘土。
那两名工匠隔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嘴里喊着：“感谢灵鹤救我一命！”然后就跪了下来，向鹤儿小丹叩拜了起来。
“好一只灵鹤！”杜衡看着鹤儿，赞叹了一声。
然后转过头，朝一首默默不语的竹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杜家的风水杀局是你破的，可小娟的劫数也是你带来的！"
说罢，杜衡伸脚踩住了一根滚落过来的椽子，紧盯着竹根的眼睛中布满了血丝。
在藏经阁西北角，有几个竹编的晾药架，上面晒满了榆钱。突然一股风刮过，把一些榆钱卷上了半空，有几粒榆钱就打着旋儿落在小丹身上。小丹打了个喷嚏，有些恼了，就飞向那几个晾药架，翅膀呼扇了几下后，药架上的药匾就都被掀翻了，榆钱散了一地。
这时，竹根忽然抬手指向藏经阁最高处的飞檐--那里的榫卯接缝处有道寸许长的裂痕，朝杜衡轻声说道："这截雷击木，你嵌反了。"
杜衡脸色微变，尚未开口，竹根己纵身跃上了脚手架。
脚手架上的陈年竹篾，在他的靴底发出了一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随即，他踏着工匠留下的麻绳结继续向上攀援，道袍下摆扫了梁柱上未干的桐油，在木料表面拖出了一道道蜿蜒的油痕。
五个黑衣护卫从阴影中窜了出来，为首之人双掌泛着铁灰色，正是江湖闻名的"铁手判官"崔猛。
小丹尖啸着俯冲而下，翅尖扫过崔猛面门，带起的劲风掀飞了他束发的铁箍。
杜衡伸手止住了这几名黑衣护卫，然后又向后挥了挥手，黑衣护卫就纷纷往后退去，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又都在暗处隐藏了起来。
竹根在飞檐边缘站定了身子，藏经阁九丈高的骨架在他脚下微微震颤。他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椽木裂痕处画出"天风姤"卦纹。
卦纹刚成，东南方就阴云密布，惊雷突起。雷声炸响间，那道裂痕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如初。
"我和小娟，在认识你之前很久，就在月老祠前换过庚帖，"竹根转身望向追至檐角的杜衡，狂风卷得道袍猎猎作响，"梅儿抓周时手里攥的是我刻的桃木剑。这些......"他忽然轻笑，指尖点向自己心口："你无论如何巧舌如簧，无论你多有钱，也是溟灭不了！"
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着发出巨响，豆大的雨点纷纷从天而降，叮叮铛铛砸在了瓦当上。
竹根踏着雨幕跃下飞了檐，小丹精准掠过他身侧，来到了他的身前。
在鹤背承接住郑竹根身体的一刹那，杜衡的怒吼混着雷声传来："你会害死她们的！"
“这世上，谁也阻挡不住两颗相爱的心在一起！”鹤背上的人发出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的传入了杜衡的耳中。
望着隐入雨幕中的一人一鹤，杜衡咬了咬牙，说道：“玄一，我有的是钱财，你斗不过我的！”
雨帘模糊了白马寺的轮廓，竹根俯身贴着小丹的颈羽，腰间湿透的香囊里渗出的淡淡药香，让他的情绪平复了一些。
可雨幕中还是恍恍惚惚浮现出了他的小娟的影子——在明媚的春光里，那个十六岁的提着竹篮采花的花季少女，她的裙摆正扫过青石板，双股回纹的绣鞋踏着满地晨光，正款款向他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