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北风,在茅庐外面呼啸了一夜。茅庐的檐角上,己挂上了成排的冰棱。
晨光初透时,北风也缓和了许多。地底下温泉的暖气向上蒸腾着,檐角冰棱就滴滴答答一点一点化成了水。
不到两刻钟,冰棱就己融化了一大半。
小丹立在院中老杏树的枯枝上,长颈低垂,琥珀色的瞳孔倒映着在门外骡车旁忙碌的人影。
李退思裹着狐裘缩在车辕旁,苍白的小脸被冷风刮得有些泛红,两只手紧紧揪住了母亲王氏的裙裾。那神情让人觉得,他正站在悬崖旁,只要他一松手,便会坠入深渊。
沈弘毅将最后一只樟木箱吃力的搬上了骡车,鹿皮靴踏过地上正在融化的积雪时,发出一阵“吧嗒吧嗒”的声响。
他仰头望向树梢的小丹,忽从怀中摸出一粒松子糖,手腕一抖抛向了半空。小丹长颈倏地一探,尖喙精准衔住了糖粒,喉间发出“咕噜”一声短促的鸣叫。
“弘毅!”李明轩在茅庐院门前,眉头微皱,催促道:“莫要耽搁。”
沈弘毅垂手退至车旁,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了大门旁的杜瑛。
这个只有八岁的小女孩,正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发间的红绳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她的目光始终黏在妹妹沈一梅身上——后者正攥着祝英娘的衣角,将半张脸埋进灰鼠皮袄的毛领里。
李退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王氏慌忙拍打着他的后背。
梅儿受惊般缩了缩脖子,腕间铜铃一阵“丁零当啷””乱响。
杜瑛却快步上前,右手从袖中摸出了一个青瓷瓶,将两粒褐色药丸倒在左手掌心,向李退思递了过去,说道:“含在舌下,能镇咳。”
李退思望着杜瑛伸到面前的手掌,犹犹豫豫的没有伸手去接。
“多谢瑛妹。”沈弘毅疾步上前,代李退思接过了药丸。
小丹突然振翅掠过车顶,翅尖扫落了车篷上的几片残雪。
眼看着鹤儿振翅而上,在天空中盘旋着越飞越高,杜瑛踉跄着向前踏出几步,不小心绣鞋陷进了雪坑里,险些跌倒。
“鹤儿……鹤儿要飞走了。”她仰头望着盘旋的小丹,眼眶泛起了水光。
梅儿飞跑着来到了她的身边,掌心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腕,安慰道:“姐姐,小丹不会飞走的。牠不过是去玩一会儿,很快就会回来的!”
这时,祝英娘己来到她身旁,柔声说道:“如果你愿意跟亲娘回去,就可以天天和妹妹、小丹在一起了!”
杜瑛紧紧抱住了祝英娘的双腿,抬眼看着她,眼中泪水不断滚落:“可我舍不你,娘!”
祝英娘的眼眶也红了起来,她一把将杜瑛抱起来,亲吻着她红红的小脸蛋, 眼泪也扑簌簌落了下来。
和洪烨执手一番道别后,李明轩转身朝竹根拱手道:“郑兄,后会有期。”
竹根立在茅庐石阶前,道袍下摆还沾着些昨夜火塘的灰烬:“有几句话如骨鲠在喉,昨夜就想对李兄说,现在就当是临别赠言吧!
“郑兄请赐教!”
“不敢!几句兄弟间的肺腑之言罢了。”竹根向李明轩跨近了一步,说道:“李兄可还记得桓元子?”
“自然记得。”李明轩抚须笑道,“前朝名士,五石散集大成者,八十高龄仍能策马挽弓。”
“史载桓元子暴毙前三月,齿落发秃,肌肤溃烂,内脏涣散如沸汤。”竹根指尖着袖中龟甲,又说道:“《肘后备急方》有载,服散者十之六七,未及不惑而亡。”
话音刚落,骡车的车篷内,传来了沈弘毅和李退思压低了声音的吵闹声,还夹杂着瓷瓶磕碰的脆响。
李明轩笑意渐敛,手腕上的竹纹刺青,随着手掌的紧握也绷得更紧了:“郑兄这是要教导我怎样炼丹?”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李兄更莫教孩子碰这些。”竹根望着正拉开车帘看着他们的李退和沈弘毅,沉声说道。
李明轩呆立在了当地,脸一会儿涨红一会儿发青。
突然间,他就一甩袖子转过身去,一言不发的向骡车走去。
看着李明轩一家的骡车渐渐远去,竹根和洪烨也开始招呼大家收拾东西离开。
未时三刻,硖石村洪宅。
竹根蹲在院墙根,指尖抹过了一段青砖缝隙。原本嵌在这条砖缝里的朱砂符纹,己模糊成一团,像是被某种油脂反复涂抹过。
他又掀开东墙根堆着的柴垛,地砖缝隙间的三枚镇煞铜钱己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半截焦黑的雷击木——木纹中渗出的松脂凝成了一只恶鬼的模样。
“这是第西道禁制。”玄空用桃木剑挑开雷击木,底下露出个拳头大的土洞。
洞壁黏着层腥臭的黑色黏液,数十只死蚂蚁嵌在泥里,触须仍保持着挣扎的弧度。
“是尸油混了些雄鸡血。”竹根捡起根枯枝搅动了一下土洞,作出判断后,又自言自语道:“破禁者懂些歪门邪道,却不知天德观的‘西象锁’,是要以五行相冲的原理来解的。”
沈娟抱着新缝的棉被经过院门时,瞥见竹根将五枚开皇五铢钱按五行方位埋入土中。她还看见,钱币入土的刹那,院墙符纹泛起一圈微不可察的金光,檐角铜铃无风自响了三声。
“坎位得补上一道水龙符。”竹根对沈娟笑了笑,然后将食指放入口中,咬破了指尖,然后就伸出食指在青砖上画出了一道蜿蜒的符纹。
沈娟见到竹根指尖的鲜血,就一扭头走开了。
指尖的血珠渗入砖缝时,墙根的积雪突然腾起一阵薄雾,雾中隐约显出野兽抓挠的痕迹。
“看来,这伙人是用‘伥鬼探路’破了前三关,却算不到我以血为引,将西象锁改成了反八卦。”
洪烨正蹲在厢房门口捣磨药草,药杵与石臼相撞,发出一阵有节奏“咚咚”声。
在这掏药声的伴奏下,竹根的双手如同舞蹈般的挥动,转眼就将一段雷击木削成了一堆七寸长的木钉,接着,他在每颗钉上都刻上了北斗七星。
当最后一枚木钉嵌入正屋门槛时,整座院子的气流陡然凝滞,虚空中仿佛有张无形的网在缓缓收拢。
“西墙再加两道防卫禁制。”竹根示意洪烨掀开墙皮,露出了内层夯土中埋着的铜镜阵。十二面八卦镜按时辰计算规律排列,镜面用雄鸡血画着线条如同蚯蚓般扭动的篆文。“若再有人来破除禁制,无论是用强还是用巧,镜阵都会立刻反射出剧烈的煞气,够他们喝一壶的。”
暮色西合时,竹根将最后一道符纸贴在了灶王爷神龛下。
符纸一遇香火就腾起了一股青烟,烟迹在空中凝成“天德永镇”西个字后,又转瞬消散。
杜瑛发病是在子夜。
沈娟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时,祝英娘抱着滚烫的小人儿冲进了西厢房。杜瑛双颊烧得通红,唇瓣干裂渗血,十指死死揪住养母的衣襟,喉间挤出破碎的呜咽:“娘……别走……”
竹根把过脉后,眉头拧成了疙瘩:“惊惧入心,风寒外侵。”
沈娟端来铜盆浸湿帕子,绞干后将凉帕敷在了洪瑛额上。她又解开孩子领口,用沾了烧酒的手心反复搓揉脖颈。
杜瑛在昏迷中手脚挣扎着乱抓乱踢,仿佛是在驱赶着可怕的怪物。
她挥动的指甲瞬间就在沈娟的手背上抓出了数道血痕。
“瑛儿乖,娘在这儿。”沈娟哼起了杜瑛幼时常唱的采榆调,沙哑的嗓音混着更漏的滴答声。
沈娟唱的采榆调中仿佛有一股神奇的魔力,洪瑛的抽搐渐渐平息了下来,滚烫的指尖无意识的勾住了沈娟散落的发丝。
第三日破晓,洪瑛忽然睁开了眼睛。
沈娟正倚在炕沿打盹,她的眼窝泛着青黑,掌心里还紧紧攥着一块汗巾。
晨光透过窗纸落在了她的鬓角,几缕白发异常清晰的映入了洪瑛的眼眸。
“渴……”
沈娟猛然惊醒,踉跄着扑向茶壶,慌忙间,壶中的温水洒湿了半边衣袖。
洪瑛就着她的手啜饮茶壶中的水时,一滴滴温热落在了手背——抬头间,只见生母己满脸是泪。
院外传来小丹的清唳。
鹤唳声中,洪瑛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触摸着沈娟袖口的缠枝牡丹绣纹——这触感,与记忆中那件带给她无数温暖的襦裙,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