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声在硖石村上空飘散时,洪宅院中己挤满了人。三辆骡车停在门外,车辕上堆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最后一缕晨雾缠在榆树枝头,被小丹振翅带起的风搅得支离破碎。
杜瑛攥着祝英娘的衣角,指节发白。她的鹿皮靴尖一下下蹭着青砖缝,绣鞋上的缠枝牡丹纹沾了层薄霜。梅儿则踮脚往最前面那辆骡车上张望,腕间铜铃随着动作叮咚作响——那辆车的篷顶铺着灰鼠皮褥子,是小丹最爱啄着玩的,可却不见鹤儿的踪影。
"瑛儿,"祝英娘蹲下身,指尖拂过她鬓角的碎发,"到了洛阳城,娘给你缝新襦裙,要鹅黄底绣金雀的可好?"她袖口的缠枝纹被晨露浸得有些发暗,针脚间还留着一小截前夜补衣时扯断的线头。
杜瑛突然扑进了祝英娘怀里,鼻尖却不小心撞上了她襟前冰冷的银扣,然后就打了一个大喷嚏。
洪烨正在往第二辆车上搬药篓,见状停下手,黧黑的面皮微微抽搐——昨夜他蹲在灶膛前添柴时,分明听见西厢房传来瑛儿压抑的啜泣,很像一只受了伤的幼兽在舔舐伤口。
"姐姐!"梅儿蹦跳着走了过来,一到跟前,就来拽杜瑛的袖子,"爹爹说洛阳新院子里有秋千架,比村口老槐树那个还高!"她挥舞着双手绘声绘色的说着,腕上的铜铃甩得太急,惊得拉车的青骡喷了个大大的响鼻。
李退思缩在第三辆车的车篷里,正透过帘缝偷看着正和杜瑛说话的梅儿。他怀里的九连环己被体温焐热,缠金丝的铜环在阴影里泛着幽光。
王氏正与沈娟低声说话,忽觉有一个小身影来到了身旁——沈弘毅不知何时己凑到车辕旁,鹿皮靴踩着结冰的辙印,正兴致勃勃的用目光追踪着屋檐下转圈踱步的小丹。
"毅哥,"李退思从车帘里探出半张脸:"你说仙鹤能驮动两个人么?"
沈弘毅头也不回的继续盯着鹤儿,答道:“应该没问题。”
一束晨光从树梢间恰好照到了他腰间的荷包上,荷包上的玄鸟纹就像被镀了一层金边,就是略有些残缺的那只羽翼也变得异常灵动起来,仿佛这玄鸟随时会振翅而起。
沈娟从正屋转了出来。她怀里抱着个榆木匣,匣盖缝隙渗出些苦艾草的气味——里头是洪烨连夜配的安神散。昨夜祝英娘将药包递给她时,手和声音都有些颤抖:“这是瑛儿的药,不吃她就睡不着觉!”
“嫂子,不如你和烨哥也与我们一起到洛阳吧!大家一起欢欢喜喜热热闹闹过个新年!”沈娟握住祝瑛娘的双手说道。
英娘的手就不再颤抖了,连连点头道:“好!好!好!”
"该启程了。"竹根的声音混着铃声从院墙外传来。他正牵着一头戴着铜铃的老青牛,把牠套在牛车上。
三辆车吱呀呀碾过冻土时,小丹突然俯冲而下,牠尖喙掠过杜瑛发顶,衔走了她头发上上粘着的一小截红头绳。
女孩"呀"地尖叫了一声,嘴角却己,指着小丹笑骂了起来。
洛阳新宅的榆木门被打开时,日头正悬在中天。
新宅檐角悬着的青铜铃,被一阵北风刮得乱颤,铃舌上的朱砂符纹,随着铃身的晃动,在日光里变得忽明忽暗。
梅儿跳下车就往东厢房跑,鹿皮靴在青砖地上踏出了一串湿印子。
"慢些!"沈娟追到了廊下,见女儿正扒着新漆的雕花门框往里张望。屋内两架红木床并排而立,南窗下的妆台上摆着对缠枝牡丹瓷瓶。
杜瑛被祝英娘牵着跨过门槛,忽然挣开手跑到了西墙根。她的指尖抚过了衣柜暗门边缘——那里有道指甲盖长的木刺,是工匠赶工时留下的。祝英娘快步上前,从荷包里摸出把小锉刀,木屑簌簌落进掌心时,沈娟正抱着被褥有点发窘的站在门口。
"瑛儿,"沈娟将棉被搁在炕沿,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沫,"这暗格里,给你备了些蜜饯......"
话未说完,杜瑛己扑到她怀里,仰头笑着说了声:“谢谢娘亲!”。
院中忽然传来了剑刃破空声。沈弘毅正立在老榆树下,一把通体乌黑的剑,在他掌中化作了一圈圈飞旋的乌光。
十岁少年的身量尚未长开,剑招却己带着些沙场血气,而同时,他的身法却是颇为灵动。
削、刺、挑、抹,剑招的每一式都震得枝头积雪簌簌而落,一个小身影却渐渐变得如雾似风,几乎是缥缈无踪了。
李退思缩在廊柱后看得入神,九连环从指间滑落都未察觉。
竹根倚着西厢房门框,枯瘦的指节无意识的着道袍上的八卦纹。脑中却清晰的浮现出了在慈仁堂时的场景:
回新宅前竹根带着大家先去了趟慈仁堂,一是取回沈娟父亲的遗物,二是托玄空择机带沈弘毅到天德观。
当时玄空让小男孩演示了一番飞将神剑。
玄空看着很是吃惊,也有些疑惑:"师兄,你看这孩子的'回龙摆尾',起手式与师父演示的天物飞剑何其相似。"
乌剑划出第七个剑花时,沈弘毅突然旋身跃起。这一跃竟有三尺高,衣袂翻飞发出猎猎之声。竹根眼睛眯了起来——十五年前师父演示"鹤唳九天"时,道袍下摆也曾这般猎猎作响。
"我来了。"竹根忽然开口,然后缓步走到院中,从柴垛中抽出了一根榆树枝。
树枝点向少年膝弯的刹那,沈弘毅本能地横刀格挡。榆木与乌剑相击,竟迸出金石之音。竹根手腕轻抖,枯枝如灵蛇般缠上了剑背,顺着刃口滑向了护手——正是天物飞剑中的"灵蛇吐信"。
沈弘毅疾退三步,乌剑在掌心转了个圈。他忽然福至心灵,将原本上扬的剑尖压下了三分,斜斜挑向对手肋下。这一变招浑然天成,竹根手中的榆树枝应声而断。
子时的更漏滴到第三声时,竹根仍在院中踱步。小丹蜷在井栏边打盹,长喙时不时戳一下结冰的水面。东厢房窗纸透出了昏黄的光,映出了沈弘毅盘坐练气的剪影——竹根之前刚教过他天德观的吐纳诀。
竹根从袖中摸出了那半枚龟甲。月光掠过"地泽临"的卦纹,在砖地上投下了蜿蜒的影。
多年前师父的话语突然被他记起:"天物飞剑传自天道院前辈宇文通......剑诀第七篇的'鹤唳九天',需配合北邙山的地脉......"
乌剑破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沈弘毅不知何时又来到院中,鹿皮靴踏过了青砖地上的残雪。这一次他的剑招更慢,却隐隐带着风雷之势。
竹根枯瘦的手掌按上了腰间的桃木剑。
当少年使到"铁马冰河"这一式时,竹根的道袍下摆无风自动。
桃木剑出鞘的刹那,三十年前师父舞剑的身影又与眼前的少年重合起来——宇文通的画像突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画中人腰间也是悬着枚玄鸟玉佩的。
桃木剑与乌剑相击的瞬间,冰碴簌簌从檐角落下,竹根腕间旧伤处的经脉在突突跳动,那是当年为破杜家风水局受的暗伤。
沈弘毅的剑势却愈发圆融,荷包上残缺的玄鸟纹在月下居然泛出了些许血光,仿佛随时要挣脱锦缎的束缚。
"停!"玄空手中的桃木剑忽然发出了一道道银色的光影,沈弘毅的乌剑就仿佛人的腿陷在了泥沼里,凝滞在了空中。
沈弘毅仍保持着原来的剑式,剑身映出了他眼底跳动的火光——那是种不属于十岁少年的炽热。
可不久,他握剑的右手就剧烈颤抖起来,只听啪嗒一声,乌剑落在了地上。
沈弘毅的眼中却露出了惊喜,他抬头望着己将桃木剑插回腰间的竹根,突然间就又纳头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