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顺坊玄烨堂,前院空气弥漫着一股混合的药香。
今日,患者一如往常般在柜台前排起了长队。
不时有咳嗽声、哼哼声从队伍里传出。
两名药堂伙计在患者队伍中仔细巡视了一遍后,将几名虚弱的患者扶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
玄空正在柜台里俯身查看药粉成色,指尖捻动间,忽觉一丝异样甜腻钻入鼻端。
他抬眼看去,见洪烨正推门往后院走去,腰间鼓囊的皮囊中,露出了一角暗红。
玄烨堂后院的空气里,弥漫着雷击木粉特有的辛烈气息,还混合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
晟明和几个学徒正埋头推动着沉重的石碾轮,碾槽里深褐色的雷击木块发出了沉闷的碎裂声。
竹根蹲在刚出碾的药粉堆旁,道袍下摆沾了些灰褐色的粉末。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捻起一小撮药粉,凑近眼前细看——颗粒匀细,隐隐泛着天德观秘法煅烧后特有的如同金砂般耀眼的光泽。
一丝几不可闻的甜腻气息,突兀地钻入了鼻端。竹根动作一顿,眉头瞬间锁紧:“这气息……?”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了整个后院,最终定格在正弯腰整理药篓的洪烨腰间——那里挂着一个半旧的皮囊。
此刻,囊口未系紧,露出了一卷羊皮卷轴暗红色的一角。
正是李明轩曾经带到玄烨堂的那个卷轴!
竹根的心猛地一沉,霍然起身,几步跨到洪烨面前。
他动作快得带起了一阵风,道袍卷起了地上的一蓬药尘。
“洪兄!”竹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却有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囊中何物?”
洪烨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惊得一怔,下意识用手护住了皮囊,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就被强硬的辩解取代:“妹夫何须大惊小怪?不过是李师兄给的几张新方子,参详参详罢了。”
“新方子?”竹根目光中有精光一闪而过,“参详到要在玄烨堂里,染上那五石散的气味?!”
他最后几个字陡然拔高,像冰锥砸在青石板上,引得院中所有学徒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愕然望来。
晟明更是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药杵。
洪烨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如同被当众揭穿了最不堪的秘密。
他猛地扯开皮囊束带,刷地抽出那卷羊皮卷轴,带着几分破罐破摔的蛮横,在竹根面前“唰”地抖开。
腥甜的药气扑面而来,卷首“五石散精要”这几个看着有些狰狞的墨字,刺入了眼帘,旁边还密密麻麻批注着“紫金丹引”、“君臣佐使”等字样。
“看清楚了!”洪烨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手指用力戳着卷轴:“这是师尊沈真人的心血!是助人强身、启迪灵慧的良方!非是那些旁门左道的虎狼药!你一口一个‘毒物’,是瞧不起我师尊,还是信不过我洪烨?!”
“良方?”竹根的声音冷得像井底的寒冰,眼中是深切的痛心和难以置信、
“金石燥烈,丹砂含毒,久服蚀骨销髓!魏晋遗风?那是饮鸩止渴的癫狂!多少名士风流,最后落得形销骨立,脏腑溃烂而亡!史书斑斑,血迹未干!洪烨,你读的医书都喂了狗吗?!”
竹根越说越激动,枯瘦的手指向洪烨,指尖微微颤抖。
“你懂什么!”洪烨被彻底激怒,血涌上头,猛地将手中的羊皮卷轴狠狠摔在旁边的药柜上。
卷轴撞翻了柜顶一罐新研的朱砂,“哐当”一声巨响,瓷罐碎裂。
艳红的朱砂粉如血瀑般倾泻而下,瞬间染红了柜面、地面,也溅了洪烨和竹根满身满脸。
刺目的红粉弥漫开来,带着浓烈的矿物腥气,呛得人几乎窒息。
整个后院死一般寂静,只剩下红雾在炽热的空气中缓缓沉降。
“你只知守着天德观那点陈规旧矩!”洪烨喘着粗气,脸上沾着点点朱砂,如同泣血。
他声音嘶哑地咆哮道:“畏首畏尾,生怕树叶砸破头!玄烨堂守着思顺坊这一隅之地,能成什么气候?李师兄说得对,你竹根就是个……井底之蛙!”最后西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根迸出来的。
“井底之蛙?”竹根脸上的朱砂粉末簌簌滑落,露出底下苍白如纸的面色。
他看着眼前状若疯狂的洪烨,那个曾经一同钻研药方、为病患忧心的好兄弟,此刻,却变得如此陌生!
一股深重的疲惫和悲哀席卷而来,压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好。”竹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像淬了冰的刀子,“道不同,不相为谋。洪烨,玄烨堂这口井太小,己容不下你的鲲鹏之志!”
他猛地抬手,指向通往前堂的门,宽大的道袖带起一阵裹着朱砂粉尘的风:
“带着你的师门‘绝世良方’,走!从今日起,莫再踏进玄烨堂半步!天德观的门楣,也容不得此等‘魏晋遗风’!”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字字都砸在地上,落地有声,也砸在了院子里每一个人的心上,在大家心头久久回荡。
晟明和学徒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满院狼藉,一地刺目的朱红,映照着两个曾经并肩的好友,此刻隔着一地“鲜血”,怒目相对,形同陌路。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朱砂味和令人窒息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