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刮起“魏晋遗风”,五石散成雅士新宠。
> 紫金丹幽光流转,李明轩笑看权贵沉迷。
> 杜衡轻抚全国分号图:“这天下,该换种药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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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济堂的喧嚣,如同投入洛阳这潭深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以惊人的速度扩散,渐渐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暗流。
南市、西市、东市那些原本只飘散着酒香、茶香、脂粉香和汗味的角落,开始弥漫开一种新的、令人躁动不安的气息——那是五石散被点燃后特有的、带着金属腥气的焦香。
这股气息最先在那些自诩风流的文人墨客圈子里弥漫开来。
城南伊水畔,一处临水的精致水榭内,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几个宽袍大袖、峨冠博带的文士正围坐在一张矮榻旁。
榻上炭火正旺,一个鎏金小铜鼎被烧得通红,鼎内盛着的粉末在高温下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一股股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带着奇异的甜腻与焦燥混合的气味,迅速充斥了整个水榭。
“李兄,快哉!快哉!”一个面色潮红、眼神己有些迷离的年轻文士猛地吸了一大口烟气,随即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虚空,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他旁若无人地高声吟诵,“服此散,顿觉神游八极,思接千载!昔日竹林七贤之风骨,今朝复现于我辈矣!哈哈哈!”
他身边的同伴,一个蓄着短须的中年人,眼神同样有些涣散,却强撑着名士的派头,捋须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自然的亢奋:“然也!此物果有奇效!往日案牍劳形,只觉昏沉如泥。如今神思清明,下笔如有神助!便是那建安风骨,怕也不过如此!”他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又凑近那铜鼎,贪婪地深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们的谈吐愈发高蹈玄远,从老庄玄理到宇宙洪荒,唾沫横飞,仿佛个个都成了参透天机的在世神仙。
然而那亢奋的眼神、微微颤抖的手指和额角渗出的细汗,却在不经意间泄露了皮囊之下被药力催逼出的虚火。
水榭的雕花窗外,冬日的寒风卷过枯败的荷塘。一个裹着厚厚棉袍、抄着手缩着脖子路过的老年儒生,无意间瞥见里面烟雾升腾、放浪形骸的景象,又闻到那随风飘出的怪异气味,不由得眉头紧锁,脸上露出深深的嫌恶与忧惧,低声嘟囔了一句:“世风日下!邪物惑心!”便加快脚步,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那污浊之气沾染。
这股风潮的传播,赛过了瘟疫感染的速度。飞速的就从文人圈蔓延至更广阔的阶层。
富商巨贾的宴席上,五石散成了彰显身份、标榜风雅的新宠。精致的玉盘里,除了珍馐美味,往往还多了一小碟色泽驳杂、带着奇异光泽的粉末。
推杯换盏间,主人矜持地捻起一点,置于特制的银箔上,就着烛火轻轻烘烤,待烟气腾起,便优雅地吸入鼻中。
片刻之后,在坐众人就都红光满面,谈兴大增,仿佛整个商场的风云都尽在掌握之中。
“王兄,尝尝这‘寒食散’,仁济堂的新货,效力更胜从前!”一个脑满肠肥的绸缎商拍着旁边人的肩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吃了它,通体舒泰,精神百倍!昨夜连御三女,犹自生龙活虎!哈哈!”他肆无忌惮地吹嘘着,引来周围一片心照不宣的哄笑和艳羡的目光。
“哦?真有如此神效?”旁边一个官员模样的人,捻着胡须,眼中精光闪动,显然动了心思,“近日公务繁冗,倒是颇感力不从心……”
“那是自然!李大人不妨一试!包您烦恼尽消,龙精虎猛!”绸缎商立刻热情地怂恿着,亲自为他演示起来。
烟气升腾,那官员试探着吸入一口,呛得咳嗽了几声,但很快,一丝异样的红晕爬上他的脸颊,原本疲惫的眼神也亮了起来,连连点头:“唔…果然…有些门道…”
权贵之家的深宅后院,也未能抵挡这“魏晋遗风”的侵袭。
华灯初上,暖阁生香。几位锦衣华服的贵妇围坐,她们的话题不再是珠宝首饰或儿女经,而是悄然转向了那能令人“容光焕发”、“驻颜有术”的神奇之物。
“……姐姐这气色,真是愈发好了,白里透红,连眼角的细纹都淡了!”一个年轻些的贵妇羡慕地摸着另一位略显丰腴的贵妇的脸颊。
那丰腴贵妇矜持地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压低了声音:“妹妹有所不知,我呀,用了仁济堂的‘玉容粉’。”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带着神秘,“其实就是那五石散的方子,作了些改动,佐以珍珠、玉屑,外敷内调……效果嘛,你也瞧见了。”她轻轻抚着自己光滑的脸颊,享受着旁人艳羡的目光。
“当真?”立刻有人心动不己,“那仁济堂的紫金丹呢?姐姐可有服用?听说更是了不得的宝贝呢!”
“紫金丹?”丰腴贵妇摇摇头,眼中流露出向往又带着一丝敬畏的光芒,“那可是真正的仙家宝贝!固本培元,脱胎换骨!听我家老爷说,那是仁济堂沈仙师采邙山地脉精华,耗费西十九日苦功炼成的,非大机缘、大福报者不可得!连宫里……都有人问询呢!”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凑到对方耳边,用气声说出,更添了无限遐想与诱惑。
仁济堂总号的后院深处,一间守卫森严、门窗紧闭的密室。这里没有前堂的药草香,只有一种更浓郁、更沉滞的奇异甜香,混合着金属和矿石的冷冽气息,沉淀在空气里,仿佛有实质的重量。
墙壁上镶嵌着几颗硕大的夜明珠,散发出幽冷的光晕,勉强照亮室内。
中央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桌案,案上铺着玄色锦缎。李明轩一身素净的月白锦袍,在这幽光下显得愈发清雅出尘。
他修长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将三粒龙眼核大小、通体流转着妖异暗紫色泽的丹丸,放入一个巴掌大的、用整块墨玉雕琢而成的方盒中。
每一粒紫金丹表面,在夜明珠幽冷的光线下,都似有极细微的暗金色流光在深邃的紫色中一闪而逝,如同活物在呼吸,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微光。
“王侍中府上,三粒。”李明轩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在寂静的密室里清晰回响。
他对面垂手肃立着一个穿着管事服色、眼神却有些空洞的中年男子,闻言立刻恭敬地躬身应道:“是,李爷。”
李明轩盖上墨玉盒盖,那微弱的流光和奇异的甜香似乎被瞬间隔绝了大半。
他并未立刻将盒子交给管事,而是用指尖轻轻拂过冰凉光滑的玉盒表面,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笑意温和依旧,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湖,映不出半点人间烟火,只有对眼前这盒中之物所蕴含力量的信任和服从,以及对那些渴求它崇拜它的蝼蚁们的居高临下的漠然。
“告诉王大人,此丹性烈,需以清心静气之法徐徐化之,万不可贪功冒进。若有不明之处……”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魔咒般的暗示,“可随时来询。师尊与我,自当为其解惑护法。”
“是,小人明白。”管事接过玉盒,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仿佛捧着的不是丹药,而是主家的身家性命。
他倒退着,无声地离开了密室。
密室里只剩下李明轩一人。
他走到窗边,这扇窗开得极高极小,只能透进一线微弱的天光。
他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洛阳城冬日里灰蒙蒙的天空。
前堂隐约传来的喧嚣人声,此刻在他耳中,仿佛变成了无数蝼蚁因这甜香毒雾而发出的、兴奋又痛苦的嘶鸣汇成的潮声。
他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如同冰湖上裂开的一道细微缝隙,透出底下无尽的幽寒。
“风,己经起来了。”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一股身处风暴中心,拥有掌控风暴力量的平静和笃定。
与此同时,在杜府那间温暖如春、陈设奢华的书房内。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摊开着一张精心绘制的、几乎覆盖了整个桌面的《大隋疆域舆图》。
杜衡没有坐在案后,而是背着手站在舆图前,微微佝偻着背,目光如同鹰隼般在地图上缓缓逡巡。
他的手指,枯瘦而布满老年斑,却带着一种上位者的气势,沿着舆图上标注的水陆要冲、繁华州府,一个一个点了一遍。
随即,他的指尖回到洛阳的位置上,动也不动的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向外辐射、移动。
他的手指如同绘图一般,先是围绕着洛阳。划出了一个个越来越大的圆圈,就如同丢到平静水面的石子,所激荡开来的涟漪。
“陕州、蒲州、怀州、汴州、襄州、廘州、商州。”
嗯!“原州、秦州、利州、巴州、万州、……”
然后就又以洛阳为中心,向外划出一根根首线或曲线。
“谯郡……荥阳……清河……太原……”他每念出一个地名,手指便在那个位置重重一点,仿佛一枚无形的钉子正被钉入版图,“济北……琅琊……襄阳……江都……”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混合着疲惫与贪婪的沙哑。
随着他指尖的移动,地图上那些被点中的州府名字,仿佛都亮起了一层无形的、带着血腥气息的金光。
“不够……还是不够快。”杜衡喃喃自语,眉头微皱,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这天下太大了……靠洛阳一城的人力物力,杯水车薪。”
他缓缓转过身。书案一角,一个鎏金狻猊香炉正吐出袅袅青烟,散发出昂贵的龙涎香气,却似乎怎么也压不住空气中那无处不在的、源自仁济堂的奇异甜香的余韵。
“沈仙师那边……”杜衡看向垂手侍立在阴影里的心腹管家,声音听不出喜怒,“丹药的炼制,可能跟上?”
管家立刻躬身,声音平板无波:“回老爷,沈仙师说,丹炉日夜不息,人手也己增添。五石散供应无虞。至于紫金丹……”他微微顿了一下,“此丹炼制太过耗费,还需天时地利相合,更需仙师亲力亲为,数目……终究有限。不过沈仙师言道,此丹乃‘点睛之笔’,贵精不贵多。”
“点睛之笔?贵精不贵多?”杜衡重复了一遍,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又冷酷的笑意。
他当然明白沈追的意思。五石散是网,撒得越广越好,网住那些渴求刺激、沉迷享乐的鱼虾。
而紫金丹,则是钩子,是网兜,是专门用来对付那些真正有价值的“大鱼”的。
他踱回书案前,枯瘦的手指再次按在洛阳的位置,然后猛地向外一划,仿佛要将整个舆图都囊括在掌心。
“那就让这网,铺得更开些!”杜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浑浊的眼中迸射出强烈的、攫取的光芒,“传令下去!照此舆图所标,各道大邑、漕运枢纽、边关重镇……凡商路通达、富庶繁华之所,皆要开出我杜氏仁济堂的分号!人手、银钱、药材,不惜代价!三个月内,我要看到第一批二十家分号同时开张!”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仿佛在擂响战鼓。
“这天下,”杜衡深深吸了一口气,书房里浓郁的龙涎香混合着那若有若无的甜腻,一同涌入他衰老的肺腑。他微眯起眼,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异常沉醉的表情:“该换种药香了。”
窗外,洛阳的天空依旧阴沉,寒风卷过空旷的庭院,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一股无形的、裹挟着甜香与欲望的风潮,正以仁济堂为源头,顺着杜衡手指划过的方向,悄然涌向大隋疆域内的各个商业重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