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冷眼看着众人议论安红梅,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这才到哪儿呢,当年安红梅和大伯带给自家的劫难,她定要一笔一笔讨回来。
竹篮里的粗瓷碗还泛着水光,她看着安家众人饮尽最后一口绿豆水,唇角浮起若有似无的弧度。归途山雀啁啾掠过发髻,她拎着空篮踏过青石板,老宅飞檐在晨雾中渐渐显形,像只蛰伏的兽。
宜修跨进院门便撞上安红梅淬了毒的眼神,露水沾湿的裙裾擦过门槛时,那尖刻的嗓音己劈头砸来:"咱们大小姐天不亮就往外窜,灶上活计半件不沾!六婶早上还念叨你病得下不来床——"
她忽然欺近两步,带着黑泥的指甲几乎戳到宜修鼻尖,"你就是会装模做样!"
宜修劈手打开那根戳到眼前的食指,反手掴在安红梅面上。清脆巴掌声里那张敷着脂粉的脸偏过去。
"如今是新社会!"她攥着对方腕子逼近半步,声线淬着冰碴,"就凭你满嘴的'大小姐',革委会挂牌子游街都是轻的。
上个月东头王寡妇说知青院里的女知青是个大小姐做派,被人告了现在寡妇和寡妇儿子被挂牌到处游街,你是想让咱们全家挂牌游街,是想害咱们村当不上先进生产队?"晨光刺破她瞳孔里跳动的火苗,"我在打上工铃的时候就拎着水罐往地里送,你倒有闲心睡到日上三竿——"
人群嗡地炸开,穿靛蓝布衫的妇人扯着嗓子帮腔:"红梅丫头你摸着良心!天蒙蒙亮就见宜修挎着篮子往晒谷场去,后襟都被露水打透了!"几个晒太阳的老爷子蹲在石碾上敲烟袋:"前日公社书记还说咱村思想落后,出了个敢害人性命的女娃娃。咱们村的好几个亲事都黄了!"
七嘴八舌的声浪里,不知谁又啐了口唾沫:"这种封建残余的帽子扣下来,咱们明年化肥指标还要不要了,申请的拖拉机不要了。安红梅你在闹就让族长把你们老大家的赶出村去,不要再祸害全村了!"
安红梅踉跄着后退半步,眼圈洇得通红,忽地揪着襟口胡乱抹了把脸,撞开人群冲出院门。啜泣声飘进晒谷场,几个纳鞋底的妇人交换着眼神:"倒是小瞧安老大家的姑娘了。"
宜修垂首绞着衣角,细声细气对着院子外的人说道:"给各位叔伯婶子添堵了。"她指尖掐着袖口,眼圈适时泛起水光,"红梅总说全家合起伙作践她,前日奶奶让她帮着晒谷子,她摔了簸箕就往山里跑......"尾音消融在哽咽里,"上月后山挖野菜那事,谁要说一下她就闹,说我在陷害她,哎.......我怎么可能拿自己的命陷害她呢。"
穿枣红夹袄的妇人揽住她肩膀:"好孩子别往心里去!"又扭头冲西厢房努嘴,"方才大伙儿可都瞧见了,那丫头举着'迫害'的幌子就要往你脸上挠!"石磨旁抽旱烟的老汉吐了口青雾:"当年她娘就惯会使这招,果真是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闺女——"
墙根阴影里突然传出声冷笑,柱子奶奶攥着扫帚往地上重重一杵:"这般蛇蝎心肠的,合该送去牛棚好好改造改造!
宜修听着大家这么说,心里很开心。这样以后她怎么对安红梅大家都会觉得是安红梅故意找茬。
跑出去安红梅跌坐在田埂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分明盘算着要让全村都看清宜修懒惰矫情的真面目——她又特意用浸了姜汁的帕子揉红眼尾。
"爹!娘!"她攥着沾泥的裤管抽噎,豆大的泪珠砸在刚翻新的土坷垃上,"堂姐扇我耳光,她欺负我......"
安家大伯母把锄头掼进土里,豁口的锄刃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是不是看咱们大房老实?个个都来欺负我们,没天理了,公公婆婆偏心,老六家的又欺负我可怜的闺女——"
"安老大家的!"晒得黝黑的老爷子敲了敲烟袋锅子截断话头,"刚才大家都瞧得真真儿的!"他竖起手指戳向东南方,"人家宜修给你们送完汤刚要进门,你们家红梅又是说人宜丫头懒,又说人宜丫头是大小姐做派,你家红梅扑上去要挠宜修的脸,人家宜丫头为了维护你们家脸面,为了不让咱们村丢脸还了手,还没说两句话,你家这个闺女撕扯自己的衣服就跑了!"
挎竹篮的妇人啐掉瓜子壳:"就是,就是,宜丫头给你们送绿豆汤,走路都晃晃悠悠的,那小脸白森森的。转头你家闺女倒打一耙说人家装病!"她突然拍着大腿骂出声,"昨儿媒婆还说其他村的人现在不敢要咱村姑娘,敢情是你们大房在公社拖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