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火苗
空气凝滞。老三脸色铁青,眼中怒气翻涌,甚至闪过杀机。祁开元侧身,将祁云熙挡在身后,手按剑柄。
“咳!”胡伯挤上前,声音干涩:“当家的…误会,误会…我家小姐年纪小,只是好奇随口问…”他冷汗直流。
妇人慌乱,水洒一地:“哎呀!俺这破嘴!这姑娘她…”
老三紧盯着祁云熙,胸膛起伏。她平静的面容在灯光下格外清晰。老三想起她下山的从容,此刻的“随口一问”,“细作”念头直冲头顶。
他猛地踏前伸手。
“大嫂,”祁云熙声音平稳响起,看向妇人,“不是说有地方安顿吗?”她嘴角微扬,带点无奈,“夜色深了。”
这话像没看见老三的怒气,直接拉回住宿。老三的手僵在半空。
妇人急忙点头:“有!有地方!就在隔壁!”她半推祁云熙往外走:“丫头,跟俺过去!”回头吼老三和其他山贼:“散了!该干嘛干嘛!老三,让老刘家的帮俺烧火!”
祁开元护着妹妹跟出去。胡伯擦汗跟上。
老三看着几人背影,一口气憋得眼前发黑。烦躁挥手赶走手下,自己摔坐凳上,灌了口凉水。“该死!”拳头砸在瘸腿桌上。
隔壁屋子稍好,屋顶没破洞。土炕占半间,铺着干草旧席。墙角堆农具,空气弥漫柴火和牲口气味。
“你们仨住这,”妇人拍打草屑,局促道,“被褥不多…老胡一张,你们兄妹…”
祁开元开口:“有地方就行。胡伯年纪大,给他就好。”
妇人松口气:“哎,好!俺去烧饭,你们歇着!”匆匆离开,两步后又回,压低声音对祁云熙:“丫头…刚才…俺对不住啊!”
祁云熙摇头:“怪我疏忽。您忙。”妇人这才离开。
门关上。胡伯拍胸口:“老天爷…小姐您太敢了!差点…”
祁开元沉吟。情报自有风险。
他低声问:“老三暂时把事按住了,但他满眼猜疑。妇人做饭是个机会,我去探探她?她对共福会,尤其是缎衣姑娘,有好感,或许知道更多?”
祁云熙摇头:“不必了,哥。”她走到窗边,透过破纸缝看寒酸山寨:“我们只是路过。这是个小节点。
祁开元点头:“明白。那…接下来?”
“歇一晚,明早离寨,直奔北疆。”祁云熙语气果断。最终目标是北疆那块大蛮觊觎的土地——祁家商业北扩的关键。比留在这里耗时间更重要。
妇人端饭菜回来。一大盆野菜粟米糊糊,一碟盐油炒野菜。最醒目的是托盘上三颗煮熟的鸡蛋。
“快吃!”妇人招呼。女儿狗娃怯怯地依偎着她。
妇人给女儿喂糊糊,殷勤地把鸡蛋夹进客人碗里,特意把最大最光溜的放在祁云熙碗里。
“新攒的鸡蛋,补身子!”妇人催促,脸上是朴素的热情。
祁云熙看着白鸡蛋,心头一沉。这地方,鸡蛋是奢侈品!三颗蛋,恐怕是母女舍不得碰的珍藏,或是寨里几户凑出的诚意!这份心意,沉甸甸压来。
她想推辞:“大嫂,太破费了,这……”
“破费啥!”妇人摆手打断,“俺们再穷也不能亏了客人!再说…”她声音低些,看了眼女儿,又看祁云熙,眼神真诚感激:“你们是好人,丫头俺看着亲!快吃!凉了腥!”
胡伯看着蛋和面黄肌瘦的狗娃,眼圈红了,手微抖。
祁云熙看向祁开元。祁开元会意,从怀里钱袋摸出点东西,轻轻放桌上。
一小块银子,约莫一两。
妇人猛地张嘴,瞪圆眼睛,死盯那点银光。手指想碰又缩回,喉咙咕噜响,结巴道:
“这…这…使不得!一顿饭…值几个钱…就是野菜粟米…这…太多了…”她彻底乱了。
祁云熙笑了笑,语气温和自然:“大嫂,莫慌。本就是我等叨扰。这一两银子,算饭钱铺资,莫推辞。我们行走,不能白吃白住。”
她这话带点占便宜的随意。
妇人懵住,脑子空白。…这一两银子…是饭钱和住宿费?还绰绰有余?重点是…银子…给了自己?
她木立着,看祁云熙灯光下清丽的脸,再看桌上银光,冲击太大。
祁云熙懂。
四年前,也是母亲拿出了那三两银子才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如今三两银子微不足道,但当初的三两银子可是沉甸甸的重。
贫穷会把人逼到什么境地,一丝微光又能带来多大的生之慰藉——她比谁都懂。
他是知道山寨的人都是一些为了活下去而上山的人,当年的薛忱也是。她如今也对为了保全山寨妇女儿童的性命而自杀的场景记忆尤深。
祁云熙目光落回妇人碗里菜糊,和瘦小的狗娃身上。
这些山贼,是被逼上绝路的可怜人。也曾是农人、小贩。是吃人的世道、赋税、天灾碾碎了他们的日子。不饿极冻怕,谁愿干这掉脑袋的勾当?
妇人的等肥羊,是活命的希望,是孩子的药钱粮米!那些被抢的人无辜,但这些为活命染上“恶”的挣扎者,生来就该死吗?他们一样渴望安宁饱暖。
北疆一路,这种山寨只会更多。失地流民如蝗虫,聚而成匪。
王朝的恶瘤。南钰是看透了罢?所以她没费力剿灭或收编每一座山头,那一定是救不完的徒劳。她选了更深远的路:传思想,播希望。
共福会的护民共福,对挣扎者是破开黑暗的光:你们能活,不必非得靠抢;世上有路,能吃饱穿暖安度一生。
虽也许仍是飘渺念想,但念想本身,是无边寒夜里的火堆。
它暖不了所有人,却能照亮一点前路,支撑人不彻底沦为野兽,留住人心底那点光。
祁云熙心头难过。天下苦楚何止千万!但凭她一人、手中那点财富,就想改变这溃烂的时代?简直是妄想。
她没想当伟人。最初只想守家业,护住祁家商业王国,在乱世保一方安稳。但不知何时起墨县冻毙的饿殍,商队伙计讲的流民惨状,或是此刻碗中这颗鸡蛋她被推着、卷着,悄然变了。
被苦难震撼,被微光牵引,心底责任开始醒来,民为邦本四字,此刻带着血肉重量沉沉压下。
她想,人真是复杂的。
一边暗暗期望这世道糟得不能再糟了,糟到极点,总该有人、有点什么来改变这一切?
一边又隐隐期盼,自己真能是那个改变一切的人?
同时,看着身边妇人的朴实感激,狗娃安静的眼神,残破却干净的土屋…心底最深处又有个声音轻叹:或许…这世界,还没彻底烂透?总还有些东西,值得守,值得救?
火盆的暖意透不过厚重皮袄,夜风钻进窗缝,带着寨子深处的牲畜气味。祁云熙捏紧微凉的筷子,低头看着碗中那点稀薄的糊糊和那颗异常珍贵的鸡蛋。
明天要赶路。前方是北疆的风雪与马刀。她能做的,或许就是在奔赴自己战场的路上,为这些点起零星篝火的人,多争取一点喘息的可能罢了。
她夹起一点野菜,送入口中。苦涩后,竟有一丝野地生发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