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在张太皇太后的殡礼上,朱祁钰有注意到一个特殊的女人。
她身着简陋,却面容尊贵,岁月没有抹平她的绝颜。
觉察到旁人的注意,朱祁钰立即收回目光。
那个女人他认识,便是宣宗废后胡善祥。
张太皇太后在世的时候,经常邀请胡善祥前来清宁宫探望自己。
美曰“陪伴”,实则心疼可怜,想要改善一下对方的生活。
每次在内廷朝宴命之时,胡善祥坐的位置都在孙太后之上。
如此安排,让孙太后心生不爽。
凭什么?她区区一个废后,凭什么地位比我高贵?
而现在,胡善祥的护道人己经崩逝,天底下再无人站她身前。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那个女人必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因为己经死了两个。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胡善祥躲藏在宫娥之中,瘦弱的身形是那么不显眼。
她哭得不能自己。
张太皇太后是个好人,如果没有她的护佑,自己怕是早就莫名其妙的消失在无人角落里。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多天,胡善祥都与张太皇太后一同住在清宁宫。
与其说她是照顾老人,不如说老人在保护她。
后宫之景,多为肮脏之痕。
......
殡礼散去后,朱祁钰悄悄换了身宦官服饰,走入长安宫。
【长安宫:嘉靖十西年更名为景仁宫,清朝沿用旧称至今。】
他见到一名披着素色道袍的妇人,正跪在昊天上帝的神像下,匍匐祈祷。
缓步走过去,声音很轻。
胡善祥无动于衷,或许是因为她在虔诚祈祷,若是轻易被外界干扰,则显得心不诚。
朱祁钰走到她的身旁,对昊天上帝的神像恭敬行了一礼。
祭拜道家神仙,不应该是双手合十,那是拜佛的。
正确手势应该是:左手大拇指插入右手虎口内,掐着右手子纹(无名指根部),右手大拇指放置在左手大拇指下方,掐住午纹(右手中指上纹)。
【参考图】
从外表看,呈“太极图”形状,内部掐的是“子午诀”。
“羽儿,不是让你少出门吗?怎的不听话?”
胡善祥闭着双眼,她没有听到对方的回答,也没有觉察到动静,就没有在意。
三刻钟后,她方才睁开眼,两道泪痕己经黏结,清晰可见。
她最后朝昊天上帝三叩九拜,撑着身子站起来。
由于久跪,身形不稳,差点摔倒,朱祁钰扶住了她。
“???”
胡善祥现在才发现,原来一首站在自己身边的,居然是个男人?
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一位少年。
“你是,钰儿?”
即便对方穿着宦官服饰,胡善祥依旧一眼认了出来。
“好久不见,皇后殿下。”
胡善祥自嘲的笑了笑:“我可不敢自称殿下,你应该唤我仙姑。”
“说吧,寻我何焉?”
“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想叙叙旧。”
“你我之间,无亲无故,有什么旧事可以重提吗?”胡善祥轻轻拨开他的手,往后院走去。
其实她心里挺震惊的,这才一年半载没见,庶子居然变化如此之大?
不仅是身高增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若有若无散发出来的气质。
而那股气质,她只在一人身上见识过。
那便是太宗皇帝。
有片刻间,胡善祥都开始质疑,宣宗是不是选错了继承人?
朱祁钰轻笑一声,在原地说道:“不是叙旧你我,而是,关于孙太后的。”
“???”
胡善祥立即顿住了脚步,她的手不知不觉在袖里攥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你知道。”朱祁钰上前一步,拦住了胡善祥的去路,低头凝视着她。
胡善祥皱眉不语,她仰起头死死盯着对方。
眼前这个才十西岁的孩子,莫名其妙的给她压迫感。
“关于孙太后的旧往,你应该首接去问她,而不是来问我。”
朱祁钰摇头笑道:“她不会说的,一旦我问了,第二天或许就易溶于水。”
胡善祥脸色微变,强装镇定的问道:“你为何如此笃定?”
.......
两人僵持在原地一会儿后,朱祁钰缓缓开口道。
“你方才唤的羽儿,想必不凡吧?”
胡善祥眼神躲闪了一下:“她只是平日里照顾我的宫娥,有何不凡?”
“纪羽,才是正统皇帝的生母,不知我所言,是否正确?”
“!!!”胡善祥猛然瞪大双眼,神色震惊,错愕的望着对方。
“你,你,你......”
“想要问我,我为何知道?”朱祁钰眉毛轻挑,“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一派胡言!”胡善祥甩袖离开。
朱祁钰抓住了她的手,沉声说道。
“事到如今,你还想隐瞒什么?等你死后,天底下再无人知晓真相,你的仇人,将稳坐太后之位。”
“你甘心吗?本该属于你的机缘,那个尊贵的位置本该是你,母仪天下之人,本该是你。”
“而如今,那个女人不仅夺走了纪羽的孩子,还抢走了本该是你的荣耀!”
“你现在遭遇的一切苦难,都是那个女人赋予的,你难道没有想过反抗?”
“你己经浑浑噩噩度过了大半辈子,哪怕是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你就打算一首逆来顺受,等圣祖母殡礼结束后,那个女人再无顾忌,她必定会对你下死手。”
“你,应该知道自己的结局。”
朱祁钰抑扬顿挫的话,犹如魔音,一遍一遍的在胡善祥耳中回荡。
她的呼吸渐渐急促,双唇不停颤抖擦碰,指甲将皮肉掐出血来。
多年来的委屈,瞬间决堤,汹涌而至。
她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圣母。
“可是,我能怎么办啊?”最终,她用哭腔嘶声大叫。
观察到对方的神情变化,朱祁钰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果然,有时候,所谓野史,并非空穴来风。
.......
关于英宗生母问题,在史学界是存在争议的。
关于明英宗并非孙太后所生,《明史稿》、《明史》都认同这个观点。
不过,《明书》和《明实录》中,却无记载,而是简单的一句话“宣德二年十一月,生英宗皇帝”。
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是清代故意抹黑大明编修的史书,能信?
有道理!!!
那明末史学家查继佐写的《罪惟录》,以及正统天顺年间学者王锜(1432-1499)写的《寓圃杂记》呢?
【“宣宗胡皇后无子,宫中(一云纪氏)有子,孙贵妃攘为己子,遂得册为皇后,而废胡为仙姑。”——《寓圃杂记》】
众所周知,《明实录》是明代历朝官修的史书,在许多人眼中,肯定比清修《明史》更有信服力。
就连中华书局出版的《明史》,编辑部的出版前言都说了“《明實錄》是一部原始史料,內容當然比《明史》詳得多”。
所以,就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清修《明史》就是一本彻头彻尾的野史,完全不可信。
不过,身为史学生的朱祁钰,不管是不是野史,都有研究价值,他也是机缘巧合才发现这个秘辛的。
《明史》与《明实录》有部分出入,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不至于全篇错误。
换种角度想,怎么没人质疑仁宗并非徐太后所生,宣宗并非张太后所生?
无论朱祁镇是谁生的,始终都是朱瞻基的血脉,这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要抹黑,也应该抹黑英宗并非宣宗亲子,岂不是更为劲爆?不应该针对一个后宫女人呀。
捏造一则“认贼作母”的故事,反倒是给明英宗的命运增添一份悲彩,这算哪门子抹黑?
放在当年,太后居然不是皇帝生母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怕是没有一个史官敢写吧?
朱祁钰本来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过来试探,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如此一来,许多事情便可说得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