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实验楼那个房间,木阳开了门,招呼我坐下。
“喝水吗?”他问。
我一愣,有点慌张地摆手:“不了。”
他还是倒了两杯水放在了茶几上,然后在对面的沙发坐下了。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标准流程什么的,要我怎么配合吗?”
他似乎有点紧张,像是讨厌去看病的病人到了医生面前。
我被他问得一愣,因为我完全没有经验啊,我所有的知识都来自课本和教授讲授的案例。
我努力地想了想,脑子里迸出弗洛伊德的那张举世闻名的躺椅。
“恩。”我努力做出一副专业的样子:“放松就好了,尽量摆一个让你舒服的姿势,最好是躺着。”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并不宽大的双人沙发,眉头拧了拧,最后还是躺了上去。
我当时就后悔了,他腿长脚长,尽管他努力缩了,可是一截小腿还是露在了外面,脖子也弯得厉害,那姿势怎么看怎么也不会太舒服。
额...
东施效颦也比我这样好多了吧,人家弗洛伊德那张躺椅可是找人专门设计的,为的就是让病人全身肌肉放松,但这双人沙发。
别说放松了,那简直能称得上酷刑了。
...
我只想捂脸,可是,开口再去改,那,那是根本不能的。
“然后呢?”
他可能是等太久了,忍不住开口问。
“呃。”我赶紧把自已的心神拉回正路,努力去想自已该说什么。
“谈谈你母亲吧。”仓促之间我只想到了这个。
然后,沙发上的人沉默了。
糟了,抵触心理。
不应该这么急的,不应该直击问题,应该先聊点轻松的,让人放松下来,然后不知不觉中切入关键点。
心理治疗中,患者产生抵触心理,后面的工作就很难开展了。
“不想谈的话,别的什么都可以,比如你有什么兴趣...”我拙劣地补救着。
“没有不想谈。”木阳却开口了:“只是时间太久了,忘得差不多了,不知从哪谈起。”
我想起了我爸爸,不过三年,我已经渐渐想不起他的模样,何况是二十年。
我真的是个很差劲的治疗师,直接去揭人的伤疤。
“我理解。”我小声说:“我也快记不起我爸爸的样子了。”
哪怕是再亲近的人,哪怕我们多么不想忘记,可是,随着时间推移,我们还是会忘记。
无奈的忧伤在小小的房间里产生了共振。
“她做饭真的很难吃。”木阳忽然开口了。
“啊?”
木阳:“听你提起她,我的第一个记忆是她做的饭好难吃。”
???
但的确是这样,时间冲刷后,留在记忆里的往往是那些看似平常的小事。
“她做饭真的很难吃,但她还偏偏要自已做,明明可以请阿姨,她却非要自已做,好彰显她的作用似的。”
“老爷子本来就很多应酬,后来在家吃饭越来越少,我想还是因为家里的饭难吃。”
“我就成了唯一的受害者,以至于后来机缘巧合吃了一包泡面都觉得是人间美味。”
讲真,我当时第一反应是想笑。可是,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我笑不出来了,别人听了好笑的事,对于当事人而言,那真的是很惨痛的经历。
心理治疗当中,产生共情是好的结果,就算不能,那也不能表现出相反的情绪,否则患者是很受伤的。
忍着笑,我慢慢引导着:“还有吗,除了做饭难吃,她还有什么地方让你印象深刻?”
“她总是让我很丢脸。”他面无表情地倾诉着。
我微微一愣,这情况和我预想的差太多:“六七岁的孩子心理开始发育,是非常敏感的时期,觉得父母让自已丢脸是很常见的。”
木阳:“可我那时真的很气她。”
“她总是盯我盯得特别紧,别人家孩子都可以自已玩了,实在不放心带个保镖,可是她却是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眼睛就像长我身上似的,别人都嘲笑我是离不开妈妈的大宝贝。”
“还这个不让我做、那个不让我做,别人的轮滑滑板都玩得出了花,而我一旦做点什么花样,她就立刻上来阻止,害得我根本耍不了帅,那可是小男孩证明自已最酷的方式,我却从来没有这种机会。”
“她还不让我打游戏,逼我写作业,一开口就是那些老掉牙的耳朵都生出茧的说教。”
“真的,那时我怎么看她怎么烦。”
“不止是我,老爷子看她也不怎么喜欢。”
“木家那时候正快速发展,想要跻身名门望族,指望她这个太太来当门面,可是,她却撑不起来。”
“化妆品也给她买了不少,衣服首饰随她挑的,可是,她就是没有人家精致,没有人家有气质,感觉骨子里就是个家庭主妇,洗也洗不掉。”
“花瓶当不了,嘴也没那么甜,好听的话不会说,笑也笑得那么僵硬。”
“她被别人看不起,害得我也被人说是暴发户,我那时是真的很气她。”
“所以,听到她去世的消息,我反而是一身轻松。”
我...
“后来,我常想。”木阳的眼睛虽是看着天花板,但他好像看到了过去:“她这一辈子也真是可悲,活得那么没有自我,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丈夫和儿子身上,可是,没有谁待见她,她死的时候,也没有人为她伤心难过。”
“她的思想太传统了,她也真的太笨了,她疼人的方式那么拙劣。幸亏她死得早,如果她活到现在,我想我一定还是非常不喜欢她。”
“也就是说你现在是喜欢她的。”我小声说。
木阳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没有说话。
“不会都是些不好的记忆。”我仔细观察着木阳的表情,试探着说:“有没有好的记忆?”
没有回应。
“应该有的吧。”
沉默,僵硬的沉默。
“她会唱摇篮曲。”木阳的眼睛格外清明。
“那首经典的摇篮曲吗?风儿轻,月儿明,是这首吗?”
“是的。”
“我妈也会唱给我听,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风儿轻,月儿明,树叶儿遮窗棂。”
“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
“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恩~~”
...
大概是真的共情了吧,我竟浑然忘我地唱了起来,唱完低头一看,沙发上那个人不知何时发出了轻轻地鼾声。
睡着了?
我呆呆地看了一分钟,去卧室抱了被子给熟睡中的人盖上了,看他脖子歪成那样,又拿了两个枕头塞到他头下面。
忽然觉得这一刻好温馨。
睡着的他神情彻底放松了下来,没有那虚伪的笑,没有那阴狠的凌厉,天然地像个天使。
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关了灯,我把门带上了。
门外,还是一片漆黑,我却觉得心里不再是那么空荡荡的了,有什么暖暖的东西在将它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