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寒流又杀了个回马枪。连续两天,西北风打着呼哨掠过光秃秃的梧桐枝桠,裹着雪粒子噼里啪啦地砸在窗玻璃上,留下斑驳细碎的水痕。年味儿,就在这场倒春寒般的风雪里,被无情地压榨褪色。
除夕守岁电视里震耳欲聋的喧嚣,餐桌上堆叠的年菜余味,还有窗外零时炸响后散落满地的猩红爆竹纸屑——这一切,仿佛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寒潮封冻住。只余下街头巷尾依旧顽固悬挂着的褪色红灯笼,在风雪里无助地摇晃,成了这场盛大仪式后,唯一倔强的句点。
龙家的小客厅,在这片风雪裹挟的午后暮色中,反而透出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暖融融的宁静。
电视机小声开着,重播着除夕夜春晚的歌舞段落。不再有人特意去盯着看,那些大红大绿的画面和欢天喜地的旋律,成了飘荡在空气里再平常不过的背景。暖气管片持续不断输送着热力,让空气微微发干。屋内弥漫着一股极其舒适的、混合着面香、油香和一点点汤水氤氲热气的味道——今晚吃饺子。
父亲龙建国靠在铺了厚垫子的扶手椅里,受伤的左臂搁在一旁特意加高的小方凳上,缠裹的纱布又薄了些,新生皮肤透出健康的淡粉色,被屋内暖黄的灯光映照得少了几分狰狞。他微微闭着眼,像在假寐,又像在纯粹地感受这弥足珍贵的平静时刻。嘴角残留着过年期间被温情浸泡过的松弛痕迹。
厨房抽油烟机的风声不大,里面传来碗碟轻磕、流水和母亲张慧兰低声哼唱地方小调的轻柔嗓音,偶尔夹杂着擀面杖在案板上旋转滚动发出的规律“咕噜”声。那是最平常也最熨帖的家的乐章。
龙傲天坐在小餐桌旁,面前是一大团揉好的、白胖细腻的面剂子,旁边一碗清冽的水,一小盆拌好的芹菜猪肉馅儿,绿白相间,散发着勾人食欲的鲜香。他一手捏着一个小巧的面剂子,另一手拿起窄细的擀面杖,手腕微微施力,旋转着压下去,动作熟练得如同重复过千百遍。薄厚均匀、边缘略厚中心的饺子皮,一张接一张地成型,在他手边摞起一个小面饼山丘。下午帮忙剁馅、擀皮的时光,像是无形的磨刀石,磨掉了许多横亘在心头的毛刺。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指尖飞快旋转成型的面皮上,思绪却有些飘远。
父亲手臂上那持续传来细微酸麻感的反馈……
厨房里母亲哼唱的、只有家人能懂的乡间小调……
还有案板下方层板深处,那本静静地躺在阴影里的《烧伤后期护理与复健图解精要》,烫金的标题在记忆中闪过一瞬……
“那本书…真是帮了大忙…”父亲温和的声音忽然在安静的客厅里响起,带着点睡意惺忪的慵懒,又透着由衷的感激,“改天见到若雪那孩子,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龙傲天捏着擀面杖的手猛地顿住了半秒。面皮边缘被他的指尖捏出了一个小小的凹陷。心底那座貌似平稳下来的冰山底部,像是被这个名字轻轻叩击了一下,瞬间传来细微却尖锐的冰裂声。那个清晨门外逆光的身影,那清冷面孔上骤然凝聚的、穿透灵魂般的审视目光,毫无预兆地刺穿了此刻的宁静与温暖。
“嗯…是啊。”龙傲天含糊地应了一声,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没抬眼,只更用力地压着手下的擀面杖,将力道都倾注在旋转的面剂上,动作快了几分,试图将那股骤然翻上来的、混杂着感激、愧疚、以及被窥破秘密的强烈不安感压制下去。
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被窗棂分割成一块块。远处的天空低垂,浓云压着,将下午的光线吸得更加暗淡。一片、两片,随后是更多的雪花,开始无声无息地从那铅灰色的天幕中飘落,被冷风卷着,姿态凌乱地扑向大地。视野尽头,几幢高楼的轮廓在风雪中模糊得只剩下深浅不一、沉默伫立的灰色影子。世界被包裹在一层冰冷的寂静里。
视野右下方,淡蓝色的系统界面无声悬浮着,边缘有着不真实的半透明感。最上方醒目的“待机(抹杀协议终止)”字样散发着冷冽的光泽,其下几行微小的数据流缓缓流过,像冰封河道下极难察觉的暗涌,静谧却永不停止。它悬浮在那里,冰冷、稳定、无机质,像一个被遗忘的外来寄生体,提醒着龙傲天,这场看似安逸的冬日烟火,不过是一场风暴过后的短暂憩息,隔岸观的那一团暖光,随时会被另一种更宏大的存在彻底吞噬。
那来自“规则”的冷意从未离去。
“吱呀”一声,厨房的门被推开了。
母亲张慧兰端着一个沉甸甸的搪瓷托盘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灶火熏烤出的红润和满足的笑意。托盘上是一圈圈包好、白生生胖乎乎的饺子,肚子圆鼓鼓的,整齐地排列码放。“快来,搭把手煮饺子了!”她将托盘小心地放在桌上龙傲天擀好的饺子皮旁边,“馅儿香不香?”
龙傲天连忙放下擀面杖,站起身去揭锅盖,腾腾热气瞬间翻涌而出。“嗯,妈调馅儿的手艺越来越好。”他随口应和着,将那团面饼山丘挪开一些,清出桌面。氤氲的水汽带着面香,暂时驱散了眼前那片冰蓝色的提醒。
就在父子俩准备将饺子下锅时——
“砰!哗——!”
“啾——啪啦!”
一束极其亮眼的金色火光猛地撕裂了窗外灰沉的暮色,伴随着尖锐的尾音首冲上天!在龙家窗台正前方几十米远的一片楼群间隙的半空中轰然炸开!
金蛇狂舞!
无数条纯粹炫目的金线刹那间朝西面八方疯狂喷射、延伸、扭动!交织缠绕,将那片被风雪刷洗得灰暗的空间照彻得如同白昼!光芒霸道地穿透玻璃窗,强势地将客厅里暖黄色的灯光逼退成一团模糊的陪衬。刺目的金光肆无忌惮地打在三人的脸上和身上,将他们瞳孔中的安逸瞬间洗去,填满了惊愕。
紧接着,紧随其后,又是几束拖着不同颜色尾焰的烟火升腾,“噼里啪啦”一阵密集的炸响,红的像血、绿的如墨、蓝的像深海……一时间,光怪陆离的光点、流线、爆裂形成的巨大花团……在窗外那片狭窄的天空中此起彼伏地疯狂上演!烟火的巨响和炫光蛮横地撞碎了龙家窗玻璃,碾过电视里的背景旋律,成为世界唯一的主宰!
绚烂,密集,霸道而……毫无意义。
在这个早己过了除夕喧嚣、连春节气息都被风雪冻得稀薄的初五黄昏,这场突如其来的烟火表演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刺眼。像一场拙劣的、为了燃烧而燃烧的宣泄。那些虚假的光热和噪音,除了打破窗内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还能有什么?
龙傲天、父亲龙建国,甚至刚从厨房出来的母亲张慧兰,都被这近在咫尺的喧嚣震得愣在原地,齐刷刷望向窗外那片被强行点燃、扭曲舞动的光影丛林。
龙傲天手里拿着一个刚捏好的饺子,指尖还残留着面皮的柔软触感。炫目的彩色光线像鞭子,一下下抽打在他的视网膜上。他眯起眼,冰蓝的系统界面在那片混乱的光影背景下,变得模糊却依旧固执地悬浮在视野边缘。
虚假的光热,真实的冰冷。
这场烟花,与他眼中那个“待机”的符号,在这一刻形成了奇特的、令人心悸的互文——喧嚣再甚,终归是过眼云烟。寂静冰冷的规则,才是悬顶之刃下永恒的底色。
巨响和光芒持续了一两分钟,才渐渐平息。
空气中的硝烟味透过紧闭的门窗缝隙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取代了屋内残留的饺子和面香。
沉默在客厅里蔓延了几秒,只有电视背景音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虚假的喜庆。
父亲龙建国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挪动了一下靠着软垫的手臂,目光却落在桌上那些白白胖胖的饺子上,语气带着点长辈特有的朴质关心:“这大雪天放炮,怪费钱的……那老李家的小子,在楼上阳台放的吧?他家开理发店的……今年听说他爷身体不太好……”
他顿了顿,像是斟酌着词句,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而顺理成章的事情,目光转向旁边刚刚关好火、正在拂去额头汗珠的张慧兰,自然地说道:“慧兰,你看……一会儿饺子煮好了,多盛一点。这天怪冷的,若雪那丫头家就她跟老太太俩人……她奶奶年纪大了,包饺子怕是费劲,咱给她们送点过去吧?热乎的,也好让老人家暖暖身子……” 那语气,是邻里关怀,也是对一个好女孩善意的朴实回馈。
龙傲天捏着饺子的手,再次无可救药地僵住了。指甲险些戳破了薄薄的面皮。
暖气片嘶嘶作响。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