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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上午的冷空气凝得人呼气成霜。昨日的薄雪覆住一地喧嚣炮屑，衬得窗外的世界格外沉寂。铅灰色的天沉沉地压着，几绺惨白的光艰难穿透云层，无力地贴在龙家阳台窗框上。
小客厅里却暖意融融。刚出锅的白胖饺子在敞开的搪瓷盆里堆叠着，热气裹挟着油香蒸腾而上。父亲龙建国靠着椅背，伤臂搭在加了软垫的矮凳上，神情放松平和。母亲张慧兰递过一个保温袋，装了大半盆饺子仔细封好口：“傲天，跑一趟，送到西单元401，就是楼门口右手边那个单元，顶楼左边那户，门口有个小石墩花盆的。”她声音自然，“你林奶奶牙口软，这自家包的饺子热乎好消化。”
“嗯。”龙傲天接过保温袋，触手温热沉甸甸的。听到401这个地址，想到要再次见到那张清冷面孔，心头本能地掠过一丝无法言喻的紧绷。那个清晨她目光如手术刀般的审视，还有那份精准得令人心悸的寒假计划书……种种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他们是邻里，两家老人相熟，这是母亲认定的、理所当然的交集点。他默默记下了母亲清晰指出的路——西单元，顶楼，石墩花盆。
推开厚重的门，楼道里逼人的寒气像冰水一样泼在脸上、颈窝，激得他一个寒噤。他将装着保温袋的布袋拢在胸前挡着寒风，低头快步扎进西单元更显深邃幽暗的门洞。
空气里有股阴冷潮湿的陈腐味儿。墙壁灰暗，墙皮在角落里微微卷翘。声控灯像是半睡半醒，非得他用力跺在冰凉坚硬的水泥台阶上，才懒洋洋地亮起一盏惨白的灯，吝啬地照亮脚下几阶，前方黑暗如墨。每一步踏下，寒气都从薄薄的鞋底钻入，与怀里保温袋微弱却执着渗透的热意形成拉锯。
终于踏上顶层冰冷的水泥平台。幽暗的角落传来微弱的、不知何处的风声呜咽。声控灯昏黄的光晕勉强覆盖着平台中心一小块区域。光影边缘，一扇深色老式防盗门半掩在墙体的阴影中，门左下方有个灰扑扑的石墩小花盆，两株叶片蔫软、边缘蜷曲泛黄的小绿植顽强地立在里面，是这冰冷角落唯一的活气。门牌被经年的灰尘和铁锈模糊了些棱角，但‘401’三个数字清晰可辨。
龙傲天停在光影交界处几步外的地方。保温袋在布袋里散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热气，隔着布料暖着胸口那一小片区域。楼道里过分的安静让耳朵里鼓动着血脉奔流的细响。他定了定神，抬手屈起指节，在冰冷的铁门中央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中散开，清晰地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随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时间像是被拉长的面筋。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和远处模糊的风声。保温袋的塑料布随着他无意识的轻微动作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就在他犹豫着是否该再敲一遍时——
“咔哒。”
很轻微的锁舌松动声，从厚重的门板后传来。
紧接着，面前那扇深色冰冷的铁质防盗门被朝里拉开，露出了缝隙。里面那扇原色的、略显陈旧的内层木门同时向内打开了一道窄缝。缝隙大约一掌宽。
暖融融的光线瞬间从门缝里流泻出来！
不是那种冷硬刺目的白光，而是带着毛茸茸边缘的、温馨的橙黄色光晕，混合着一点干燥洁净的木器气味和……一种极其轻微、难以名状的、类似干燥花瓣或陈年书本的陈旧气息？这光线和气息如同一小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破了楼道里的凛冽寒气，迎面拂来。
林若雪就站在门内的光晕边缘。
灯光温柔地勾勒着她清瘦的肩线轮廓。乌黑柔顺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她穿着居家的淡米色高领羊绒衫，领口柔软地贴在下颌，比平时少了几分锐气，添了几分柔和。脸上是惯有的那份沉静清冷，但眉宇间似乎没有了上次见面时那种能剖开一切的审视冰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底色，似乎混杂着一丝浅浅的疲惫，一点安静的疏离，还有一些被门内暖光和骤然相见触动而浮起的浅淡波动。这份神情在她清透的眼眸里流转，最终沉淀成一种近乎透明的宁静。她没说话，视线先是落在龙傲天抱着的、印着某超市LOGO的布袋上，然后才微微抬起，看向站在昏黄楼道光影下的他。那目光很轻，没有探寻，没有审视，只是带着一点待解的疑惑，静静停留在他的眼睛下方。
龙傲天喉咙有些发紧，怀里保温袋的热气像是找到了出口，一下子熏蒸上来，连带着耳根都有些微热。他立刻反应过来，将布袋往前一递：“饺子……刚煮好的。”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响起，显得有点突兀的清晰，他下意识顿了一下，才补上一句：“我爸妈让送来的……说，热的。”
林若雪垂眸，看向递到面前来的布袋口。里面保温袋的提手清晰可见。她的目光在那LOGO图案和保温袋提手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又抬眼，视线极快地扫过龙傲天裹在棉衣里显得单薄的脖颈线和他冻得微微发红的耳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快得像错觉。
她没有立刻伸手去接。短暂的沉默在暖光流淌的门缝里弥漫开。楼道里的寒气仿佛被这沉默冻得更凝实了一些。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细微到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声音终于响起，如同冰珠落在玉盘上，清冽，简短，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克制，却清晰地穿透了楼道里的寂静：
“谢谢。”
两个字。
没有任何修饰，没有多余的称谓，没有情绪起伏。像完成一个必要的程序指令。
说完，她才伸出那只干净纤秀的手——指尖修剪整齐，骨节清晰——稳稳地抓住了保温袋厚实的提手边缘。
她的动作并不快，也不迟疑。平稳、安静。
指尖的温度透过保温袋厚实的提手边缘传递过来。既不太暖，但也绝非冰冷，带着属于室内的微温。只是那触碰非常短暂、非常克制。在保温袋提手被那只白皙的手完全握住的瞬间，她的手腕便以一种流畅但毫无留恋的姿态，稳稳地向内收回。
保温袋被平顺地抽离了布袋，带入了门内那片暖黄色的光影里。
保温袋沉甸甸的重量消失，龙傲天只觉得胸前骤然一松。布袋轻飘飘地垂了下来。
交接完成，没有半点拖沓。
就在那只提着保温袋的手即将完全没入门后光影的刹那——
或许是因为保温袋的提手在布袋口的位置微微勾了一下；
又或许是林若雪撤回的动作有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极其微小的卡顿。
总之，就在那个瞬间——
那道原本只有一掌宽的门缝，在那只提着保温袋的手撤回力量牵引下的极短暂失衡中，被无意识地……
稍稍拉宽了一点点。
宽得不足一寸。
仅仅就是这极其微小的一线——
一股更浓郁的暖流和光晕瞬间冲了出来！
门厅里被暖光包裹的景象如同油画片段般涌入眼帘：一小块铺着磨旧但干净地垫的玄关地板；旁边倚墙放着一个小巧的原木色换鞋凳；更远一点的墙面上，似乎挂着一副色调温暖的风景画框；光线最温暖明亮的内里，甚至能看到半截铺着米色桌布、桌角摆放着一盏发出融融暖光的磨砂玻璃台灯的小餐桌一角！那灯光暖黄温润，将周遭晕染得柔和而充满烟火气！
这景象如同被快镜头定格后又快速抹去！不到半秒！
那道突然变宽缝隙如同受惊般猛地向内弹回！
门轴发出沉重的“吱呀”一声轻响。
门缝迅速缩回了最初的大小，接着严丝合缝地关闭！
“咔哒。”
锁舌清脆弹入的轻响。
门外的楼道与门内温暖的、飘着饺子和木头香气的世界瞬间隔绝。
楼道里只剩下昏黄的灯光和龙傲天。
以及他手里那个空瘪瘪的、印着超市LOGO的袋子。
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瞬间影像在他脑中鲜明地炸开！那暖光、地垫、画框、尤其是那盏散发着浓浓居家暖意的磨砂玻璃台灯……这与他心中林若雪那个冰冷、精确、不食人间烟火的刻板印象形成了剧烈冲撞！
惊愕如同冰水混合物浇在心头翻涌起的暖意上，刺得一激灵。
而就在门彻底关闭前那电光火石的一瞬，在门缝宽度骤然扩大的瞬间，在林若雪撤回保温袋的手腕前端，在那扇门即将合拢前的最后一瞥里——
他似乎看到，林若雪那张清冷无波的面容上，在那道骤然涌入的楼道微光照映下，掠过一种极其罕见的情绪波动。那绝非刻意伪装的冷漠或疏离，更像是一种……猝不及防的、如同自己精心构建的堡垒墙皮瞬间剥落一小块般的……瞬间失稳和一丝极其浅淡、如同平静水面被石子击中泛起微小涟漪般的……羞赧？或者说是被人窥见某个私密角落的瞬间无措？那表情在她清亮的眼底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下一秒就被强行压回冰层之下，只留下一片极力维持的平静海面。
门彻底关紧。
灯光、气味、所有声响，全部切断。
楼道陷入一片沉滞的安静。只有远处的风声呜呜作响。
龙傲天手里拎着空布袋，还维持着递东西的姿势，胸口那点因暖光冲击带来的剧烈跳动尚未平复。他低头看着那只剩一点余温的空袋子和眼前紧闭如铁的门。
惊愕是真的。
那声清晰简短的“谢谢”，也是真的。
她关门时眼中那瞬间闪过的情绪……也是真的。
那扇冰冷的门后，终究是……有光的。活生生的、带着温度的光。
站了片刻，寒风从领口钻入，他才如梦初醒般转过身。一步步走下冰冷的楼梯台阶。声控灯在他身后一层层灭去。
走出西单元门洞，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被高楼切割的天空中，铅灰色的巨幕边缘，竟然裂开了一道狭长的、干净的罅隙。一束异常透澈的、带着冰蓝色的凛冽天光，正从那裂缝中毫不犹豫地倾泻而下，如同一柄巨大的、无形的光剑，精准无误地劈开了笼罩在远处几栋居民楼顶端的混沌暗沉，将屋顶几簇覆盖着新雪的烟囱帽映照得如同切割钻石般，折射出无数细碎耀眼的冰晶闪光。
视野右下角，那片恒定不变的淡蓝系统界面依旧悬浮着。“待机（抹杀协议终止）”的字符轮廓清晰，内里代表基础能量流动的微光带流淌稳定。然而就在刚才门锁“咔哒”落下的瞬间，那平静流淌的光带核心处，一丝极其微小的、仿佛被骤然加速的粒子流撞击到、引发的短暂涟漪般的颤抖，极其清晰地掠过整个光带表面，随即平复，了无痕迹。冰冷，却带着某种隐而不发的活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