剡县的雪下得铺天盖地,六角冰晶撞在桑榆草堂的青瓦上,发出细碎如蚕食桑叶的声响。沈青崖蜷缩在窗前的竹榻上,焦尾琴改造的竹杖横在膝头,断腕处缠着的绷带渗出淡金色药汁。自钱塘观潮后,他虽领悟了天地韵律,可每当运转真气,破碎的经脉仍如被万千蚁噬,更让他煎熬的是,雷峰塔下牺牲的周叔面容,总在深夜化作噩梦将他惊醒。
“先生,该换药了。” 晏空濛推门而入,铜盆里的热水蒸腾起白雾,却驱不散屋内凝结的寒意。她指尖捻着浸过生肌散的布条,却见沈青崖望着窗外雪幕出神,眼中倒映着漫天飞雪,却仿佛陷入更深的黑暗。银簪上的血蚕蛊突然躁动,这是主人情绪剧烈波动的征兆,她轻叹一声,“你己经三日未合眼了。”
沈青崖这才回过神,竹杖无意识地敲击地面,发出空洞回响:“我总在想,如果当时更强一些,周叔他们...” 话音戛然而止,断腕处的玉玺印记突然发烫,在雪光中泛着诡异的红芒。他猛地起身,却因气血翻涌而踉跄,晏空濛慌忙扶住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他的声音冷得像剡溪冻结的冰层。晏空濛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将药碗放在案几上,纱衣掠过门槛时,带起一阵裹挟着雪粒的风。沈青崖望着摇曳的烛火,火苗在他眼中扭曲成厉斩鲸的狞笑、王敦的 sneered face,还有父亲倒在血泊中的模样。他握紧竹杖,杖头残留的琴弦突然绷断,如同一根刺扎进掌心。
更鼓声穿透雪幕时,沈青崖终于支撑不住,歪倒在堆满竹简的案几上。恍惚间,他听见木门吱呀轻响,带着陈年酒香的暖意扑面而来。“小崽子,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 熟悉的声音让他猛然惊醒,抬头望去,只见云无羁斜倚在门框,酒葫芦在指间悠荡,破洞的草鞋上还沾着未化的雪。
“云... 云先生?” 沈青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挣扎着起身,却碰翻了案上的药碗。瓷片碎裂声中,云无羁踏着满地狼藉走来,酒葫芦突然重重砸在他肩头:“瞧瞧你,眼睛红得像兔子,断了条胳膊就不会喘气了?” 老人布满皱纹的手突然扣住他腕脉,沈青崖感觉一股温热真气涌入,破碎的经脉竟传来久违的舒缓。
晏空濛的惊呼从门外传来,她提着银簪冲进来,却在看清来人后僵在原地。云无羁冲她眨眨眼,酒葫芦嘴对着沈青崖鼻孔猛灌:“喝!醉死总比憋屈死强!” 辛辣的酒液呛得沈青崖剧烈咳嗽,却也驱散了几分心魔。他抹了把嘴角,望着老人被风雪吹乱的白发,突然眼眶发烫:“先生不是...”
“死了?” 云无羁一屁股坐在竹榻上,榻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老头子我命硬,阎王爷嫌我身上酒气重,不收!” 他扯过案上的《盐铁论》,泛黄的纸页间突然飘落几片枫叶,“倒是你,看看把自己活成什么样了?钱塘潮的灵气进了狗肚子?”
沈青崖沉默不语,目光落在满地药碗碎片上。云无羁突然抄起竹杖,在雪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太极图:“知道你为什么无法完全掌控天地韵律?” 竹杖重重敲击 “阴鱼” 的眼睛,“因为你心里装的不是江河湖海,全是仇恨!”
晏空濛想要开口,却被云无羁抬手制止。老人的酒葫芦嘴指向沈青崖,酒液在空中凝成一道细线:“闭上眼睛,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沈青崖迟疑片刻,依言照做,黑暗中立刻涌现无数画面:父亲被王敦的长剑刺穿胸膛、周叔替他挡枪时喷出的血雾、还有兰亭宴会上王羲之断臂的惨状。
“够了!” 他猛地睁眼,断腕处的玉玺印记光芒大盛,却带着刺目的猩红。云无羁却不躲不闪,任由他失控的真气掀翻衣襟:“看到了吗?你的气是乱的,像被石头搅浑的水!” 老人突然抓住他的断腕,掌心传来灼痛,“这玉玺印记本是沟通天地的钥匙,现在却成了锁住你心的枷锁!”
晏空濛这才惊觉,沈青崖周身缠绕的真气竟泛着黑紫色,那是心魔入体的征兆。她正要甩出银簪,却见云无羁掏出一枚青杏,轻轻放在沈青崖掌心:“尝尝。” 沈青崖下意识捏紧,酸涩的汁液溅在伤口上,刺痛让他清醒几分。云无羁的声音突然变得悠远:“还记得你小时候,偷摘我酒葫芦,被酸味呛得首哭?”
记忆如潮水涌来。那时沈家尚未遭难,小小的他踮脚去够酒架,却被云无羁一把拎起。老人刮着他的鼻子笑骂:“小馋猫,这可是二十年的女儿红!” 画面一转,变成父亲教他舞剑的场景,剑穗扫过桃花,花瓣落在云无羁的酒碗里。沈青崖的呼吸渐渐急促,这些被仇恨掩埋的温暖回忆,此刻却像锋利的刀,剜着他的心。
“仇恨就像这雪。” 云无羁突然抓起一把雪,任由雪水从指缝滴落,“压在身上久了,连心都会结冰。” 他指向窗外,不知何时雪己停歇,一轮圆月从云层中探出,月光洒在剡溪上,碎成粼粼银波,“你观潮时感悟的天地韵律,本是包容万物的大道,可你偏要用它来报仇,能不处处碰壁?”
沈青崖望着月光,想起钱塘江上那道与潮水共鸣的蓝光。那时他抛开一切杂念,才能短暂触摸到天地的脉搏。而现在,每次运功时,仇恨就像汹涌的暗流,将好不容易凝聚的真气冲得七零八落。他握紧青杏,果肉的酸涩混着掌心的血,却让他灵台清明。
晏空濛悄然收起银簪,血丝玉绳在她腕间缠绕,织成细密的防护网。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青崖,那个在兰亭挥笛破敌、在钱塘引潮退敌的强者,此刻却像迷途的孩子。云无羁突然将酒葫芦抛向空中,酒液化作漫天星雨,落在沈青崖身上:“看好了!”
老人赤手空拳,在雪地上踏出玄妙步法。他的动作看似随意,却暗合八卦方位,每一步都带起一阵雪雾,竟在月光下凝成太极图案。沈青崖瞳孔骤缩,他分明感觉到,云无羁周身的真气与天地灵气完美融合,没有丝毫滞涩。更惊人的是,老人并未动用任何武器,却让周围的雪粒自动聚成利刃,悬浮在空中。
“这才是真正的天地韵律。” 云无羁长笑一声,雪刃轰然消散,“不是用来杀人,而是与万物共生!” 他突然欺身上前,指如闪电点在沈青崖眉心,“记住,你沈青崖的路,不该是复仇的独木桥!”
沈青崖只觉一股暖流首冲丹田,破碎的气旋开始疯狂旋转。他想起观潮时看到的符文,想起兰亭序里暗藏的星图,这些原本割裂的感悟,此刻竟如百川归海,在体内形成新的循环。断腕处的玉玺印记不再发烫,反而透出温润的光泽,与月光遥相呼应。
“先生,我...” 他声音哽咽,却被云无羁一巴掌拍在后脑:“少废话,起来练剑!” 老人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竹枝,随意挥舞间,竟卷起地上的积雪,在空中凝成剑的形状,“用这招,破我的风雪阵!”
晏空濛退到一旁,看着沈青崖握紧竹杖,杖头残留的琴弦突然发出清越鸣响。他不再执着于招式的刚猛,而是顺着风的方向、雪的轨迹,竹杖挥出的不再是凌厉的气刃,而是一道包容万物的雪幕。当雪幕与云无羁的风雪阵相撞,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鸣,只有雪花轻轻飘落,落在两人肩头。
云无羁抚掌大笑,酒葫芦里的酒己见底:“这就对了!仇恨可以是火种,但不能让它烧光你的心!” 他将空葫芦塞给沈青崖,转身踏入雪地,“后会有期,小崽子!等你真正明白了,再来找老头子喝酒!”
沈青崖追出门外,只见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尽头处,云无羁的背影与月光融为一体。他握紧酒葫芦,感受着体内重新流转的真气,突然觉得剡县的雪不再寒冷。晏空濛走到他身边,银簪上的血蚕蛊安静地蛰伏着,这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先生,我们...” 她轻声开口。沈青崖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断腕处的玉玺印记与初升的朝阳共鸣:“去天台山。” 他的声音坚定而从容,“带着全新的力量,解开最后的谜题。”
雪开始融化,顺着屋檐滴落,敲在青石板上,如同天地间最动听的韵律。沈青崖握紧竹杖,迈出的每一步都带着与往日不同的气韵。剡县的这场雪,不仅洗净了他身上的血污,更融化了他心中的坚冰。而前方等待他的天台山,还有归墟深处的秘密,都将在这新生的力量下,渐渐展露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