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阳光穿过雕花玻璃窗棂，在周家老宅这间素来雅致安静的起居室里跳跃。
周老太太靠在松软的垫子上，腿上搭着一条薄毯。
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膝头摊开的相册上，而是穿透了暖融的光线，望向了窗外庭院深处一株新发的垂丝海棠。
那抹在细嫩枝条间跃动的粉，倏地点亮了她尘封己久的记忆闸门。
思绪飘摇，穿越数十载光阴，回到了战火初平、百废待兴、人心却带着崭新悸动的北城。
那时她还不是人人敬畏的周家老夫人，她是苏晚之。
那个春天也和现在一样，柳絮纷飞如雪。
一场新政府举办的青年文化舞会上，她被同伴硬拉着去了。
舞池流光溢彩，水晶吊灯洒下的光晕里人影幢幢。
她百无聊赖地倚在廊柱旁，目光扫过舞池，却被角落一道安静的身影攫住了心神。
那是一个穿着半旧但浆洗得极为挺括学生装的青年。
不同于周遭刻意喧嚣或努力崭露头角的新贵子弟，他安静地坐在一架老旧的留声机旁，专注地修理着微微失真的唱针。
灯影半明半暗地打在他清隽专注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温柔的阴影。
一曲悠扬的《夜来香》终于流淌出来时，他抬起头，目光不期然与远处的她对上。
没有惊艳的热烈，只有清澈温和的笑意和一丝被注视后微微的腼腆。
“苏小姐？”
一个熟悉的名字穿透时光的帷幕，带着清润的质感在记忆里响起：
“林望安。”
林望安。
林。
这个姓氏如同开启尘封宝匣的钥匙，带着岁月浸润的沉木香，瞬间在她心湖投下巨大的涟漪。
他们开始接触。
林望安出身书香，祖上经营过笔墨纸砚的铺子，虽不显赫，底蕴却清贵。
他家藏丰厚，对金石字画颇有研究。
苏晚之喜欢听他说话，说那些遥远的碑帖掌故，说前朝大家的野趣轶闻。
他的世界在经史子集、笔墨丹青里延伸开去，充满了让她心醉神迷的沉静力量。
他也懂音律，会在月下为她抚一曲清幽的《梅花三弄》。
他们漫步在初夏落满槐花的林荫道上，风穿过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情人心跳的节拍。
那是她最无忧无虑的一段青春。
林望安的眼神干净如洗，他身上有那个浮躁年代少见的书卷气和温柔坚定。
爱意如同藤蔓，悄无声息又顽强地滋生缠绕。
一次雨后，他们登上北城郊外一座荒芜许久的石塔。
塔顶风大，吹乱了她的鬓发。她从随身的小锦袋里，珍重地取出一样东西，塞进林望安微凉的手中。
“望安，给你的。”
她的脸颊染上淡淡的蔷薇色，声音轻柔如羽。
林望安低头摊开掌心。
那是一只雕工极其古朴厚重的白玉簪子。
玉质细腻温润如凝脂，簪身通体光素无纹，只在簪尾精心雕琢出一枚小小的、莹润的玉扣形态。
“这是我娘的陪嫁，老东西了。”
苏晚之的声音带着女儿家赠予定情信物特有的羞赧和自豪。
“她说这扣儿形状的簪子，锁心也锁人，我想给你戴着。”
林望安握紧了那支温凉的白玉簪，指腹过那枚精巧的玉扣，看着眼前佳人娇美含羞的脸，目光灼灼，情意真切。
隔了几日，他郑重地回赠了她一对翡翠镯子。
不是时兴的水头充盈、色泽明艳的新种，而是家传的老坑玻璃种翡翠圆镯，一只翠色略深，一只稍浅，俱是湖水般澄澈的阳绿，莹润通透得仿佛承载了深潭的灵气。
更奇的是，在两只镯子内侧接近手腕的位置，都分别有一个微小得如同针尖大小的独特沁色。
一颗是如珠，一颗则天然形成了第二颗纽扣的形状，正是他名字中“望安”二字的谐音。
那两颗沁色斑点深绿，如同镯子天生的印记。
“这太贵重了。”
苏晚之有些局促。
林望安托起她的手腕，将那对温凉莹润的玉镯，轻轻地、珍重地圈在了她的手腕上。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碰到她腕部细嫩的皮肤，声音低沉而温和：
“晚之，这对镯子跟你那簪子上的玉扣一样。我们一人持其一，合起来才算圆满。将来它就是你的聘礼，也是我们家的念想。我会尽快禀明家中长辈，请他们遣人正式登门提亲。”
那对翡翠镯在年轻的腕上撞击出细微悦耳的轻响，映着她眼底的水色和期盼，像春日湖面投入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名叫未来的涟漪。
然而，命运之轮从未仁慈。
苏晚之出生北城苏家，虽是名门，根基深厚。
那时新旧交替，旧有的门阀并未彻底崩解，联姻结盟仍是常态。
当家中长辈得知她私下交往的是“经营笔墨铺子”的林家之后，震怒如雷霆炸响。
“荒唐！”
“门不当户不对！”
“苏家的女儿怎能自降身份，下嫁一个破落商贾之子！”
“立刻断了！北城周家与我们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他家公子己留学归来，才是良配！”
一句句冷酷的现实如同冰锥，刺穿她精心编织的幻梦。
她抗争过，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然而苏家门楣之重，父母态度之强硬，如同高墙深涧。
母亲含着泪攥紧她的手，话语却冰冷无情：
“晚之，苏家的根基，比你的儿女私情重千倍万倍。你要懂事！你弟弟的前程，整个家族的未来，你想毁了吗？”
她记得那个闷雷滚滚的午后，苏家大宅花厅里气氛沉重压抑。
她最后一次见到林望安，是在苏家偏门外那条种满槐花的僻静长街上。
雨水顺着老旧斑驳的青砖屋檐流下，在地上汇成细小的水洼。
林望安撑着油纸伞站在屋檐下，雨丝沾湿了他半边的蓝色长衫肩头。
他眼中有风起云涌的痛苦、屈辱和最终归于死水的平静。
他递回了一个小小的布包。
那里面，静静躺着那支她亲手赠予、承载着少女爱恋的白玉扣簪。
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无比空茫，又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清醒：
“晚之，不必再为难，玉簪还你。今日便是永诀。你多保重。”
他深深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目光里有太多她当时不懂、后来才明白的痛苦与了断。
然后，他转过身，撑着伞，一步一步走进细密的雨中，身影融入街道尽头灰蒙蒙的雨幕和低矮的屋檐下，再也没有回头。
雨水打湿了他肩袖，无一丝干处。
那天她站在偏门的石阶上，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滑落脸颊，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枯叶。那对圈在她手腕上、被体温焐得微温的翡翠镯，此刻却冰冷刺骨，沉重得像生铁铸就的枷锁。
雨水滴落在翠色镯身上，溅开细小的水珠。
再后来，她被迫遵父母之命，嫁给了新崛起军需财阀周家的长子。
她成了周夫人。那对承载着纯真初恋和最终分离痛楚的翡翠镯，成了她深锁妆奁底层的秘密。
多年动荡，苏家最终凋零。
林家也再无音讯，如同投入岁月深湖的石子，连涟漪也消失殆尽。
那对镯子被她妥善收藏，如同封存一段无法示人的前尘。
只有在夜深人静，或者独自抚摸着那只白玉扣簪时，那沉静流淌的翠色才会在记忆中泛起苦涩的回响。
林望安……林家……
阴差阳错。命运弄人。
而如今……
林知夏手腕上那只流淌着清亮阳绿色泽、温润沉静的玉镯，内侧那枚只有她周家老太太才明其中特殊意义的、如同针尖大小又清晰无比的“纽扣”形状墨绿沁色斑点。
所有被时间尘封的碎片瞬间拼凑完整。
苏晚之——
不，周老太太，从深远的回忆中猛然抽离。
她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握了握盖在膝头的薄毯，感受着指尖真实的温软布料。
原来兜兜转转，竟是如此。
她当初未能跨越门第之壑的遗憾，她青春岁月里那份错付又最终成殇的情感，如同一道深埋心底的旧创，冰裂纹痕虽痛，却也被时光磨平了棱角。
如今看着眼前这个清秀温雅、眼神清澈坚韧的女孩林知夏，看着她腕上那只带着宿命印记的玉镯，看着孙子周淮深凝视她时眼底那份刻骨铭心、全然不顾一切的爱意。
仿佛一道温暖和解的光，穿透了数十年的光阴云翳，终于落定。
她错过的圆满，她无法护住的情缘，冥冥之中，竟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在儿孙辈身上得以弥补和延续。
命运在此刻画上了一个奇异的圆。
周老太太苍老的脸上缓缓漾开一个极深、极沉静的笑容，带着看尽千帆后的透彻与释然。
她望向窗棂外那片明亮的晨光，心中低语：
“望安啊，如果你有在天之灵，这，也算是对我们当初的一种成全吧？”
暖融融的阳光斜斜洒入，将她佝偻的身影温柔地包裹，在她身旁的地毯上，映出一片安然沉稳的光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