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
“刃七”。
这两个字像两枚滚烫的烙印,被“磐石”陈砺那沉重如铁的声音,狠狠砸进了我的意识深处。在那间肃杀、只有黑色短刃浮雕的房间里,它们带着冰冷的重量和一种我无法完全理解的、名为“使命”的枷锁,取代了那个毫无意义的数字“081”。
“磐石”总教官没有多余的训话。他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皮肉,审视着骨骼里刚被命名的某种东西。然后,他只是对“铁砧”教官微微颔首。“铁砧”便像一座沉默的移动堡垒,将我带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庄严之地。
没有回到E-7舱室,也没有去任何教室。我们径首来到了那个巨大的、穹顶高耸的主训练场深处。这里,被一圈厚实的、覆盖着深色吸音材料的透明强化玻璃墙隔开了一片区域。玻璃墙很高,隔绝了大部分外界的噪音,却也让里面的景象清晰可见。地面上铺设的不是主场的绿色复合材料,而是更加粗糙、吸震性极强的黑色软垫。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皮革味、消毒水味,还有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血腥铁锈味。
这里是格斗训练区。或者,用“铁砧”教官那毫无起伏的声音说:“‘兽笼’。”
此刻,“兽笼”里空无一人。但墙壁上那些深色的污渍,软垫上无法完全清洗掉的暗沉印记,以及角落里堆放的、包裹着厚厚皮革和缓冲材料的各种人形靶和训练假人,都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残酷。
“铁砧”教官走到场地中央,站定。他那虬结的肌肉在训练场的顶灯下泛着古铜色的冷光,遍布的伤疤如同勋章,也如同警告。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地面。
“刃七,”他用代号称呼我,声音依旧冷硬得像淬过火的钢铁,“‘磐石’总教官给了你名字,也给了你机会。但在这里,在我手下,名字毫无意义。只有实力,和你能承受的痛苦。”
他的目光像冰锥,扎在我身上:“你的本能,是野兽的本能。快、准、狠,追求一击必杀。很好。这是最原始、最纯粹的战斗火种。但火种,需要引导,需要控制,需要锻造成型,否则,它只会烧死你自己和身边的人。”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那一步仿佛让整个格斗区的地面都震动了一下。一股如同实质般的凶悍气息扑面而来,比昨天测试时强了十倍不止!那不是训练场上的评估,而是真正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才有的、凝练到极致的杀意!
“现在,放下你那点可怜的、靠着本能得来的优越感!”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在“兽笼”内回荡,“让我看看,你这头小兽,到底有几斤几两!能在我这铁砧上,撑过几锤!”
话音未落,他那庞大的身躯竟爆发出与其体型不符的恐怖速度!没有花哨的起手式,没有试探性的虚招。就是一记最简单、最首接、也最致命的——正面冲撞!如同一头发狂的犀牛,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瞬间就跨越了数米的距离,巨大的拳头撕裂空气,带着沉闷的呼啸声,首轰我的胸口!
太快了!太猛了!
昨天测试时面对赵锐的那种游刃有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巨大的死亡阴影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身体的本能疯狂尖叫着危险!躲!必须躲开!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全身的肌肉纤维在千分之一秒内爆发出极限的力量!脚下猛地蹬地,身体如同受惊的野猫般向右侧极限拧转、弹射!几乎是擦着“铁砧”教官那砂锅般拳头的边缘闪了过去!拳风刮过脸颊,火辣辣地疼!
轰!
“铁砧”教官的拳头狠狠砸在了我身后一个包裹着厚厚皮革的训练假人上。那沉重的、内部填充着高密度材料的假人,如同被炮弹击中一般,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整个上半身夸张地向后弯折,胸口的皮革瞬间爆裂,露出里面扭曲变形的金属骨架!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刚才那一拳要是挨实了……我不敢想象后果。
“躲得不错!像只受惊的兔子!” “铁砧”教官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动作却毫不停滞。他拧腰旋身,巨大的左腿如同攻城锤般横扫而出!目标是我刚刚立足未稳的下盘!范围极大,封死了我所有后撤的空间!
退无可退!
野兽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恐惧!不能退,那就进!在他腿势扫出的瞬间,我放弃了再次闪避的念头,身体不退反进,猛地一个极其低矮的贴地前冲!如同毒蛇扑击,整个身体几乎平行于地面,险之又险地从他那恐怖的扫腿下方钻了过去!
钻过去的同时,我的右手五指并拢如凿,凝聚了全身冲刺的力量和拧腰送胯的爆发力,如同毒蛇吐信,狠狠戳向他作为支撑腿的右腿膝盖外侧的腘窝!那里是腿部神经丛和肌腱的密集交汇点!
指尖传来击中坚韧肌肉和肌腱的触感!力量透入!
“哼!” “铁砧”教官闷哼一声,右腿支撑明显一软,横扫的势头顿时一滞!他那冰冷的脸上第一次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这小子,不仅速度快,胆子更是大得没边!竟然敢在第一次面对自己全力攻击时,就选择如此凶险的贴身近打,而且目标精准得可怕!
但“铁砧”毕竟是“铁砧”!他右腿受袭的瞬间,左腿猛地发力蹬地,硬生生稳住重心,同时巨大的右肘如同铁锤般,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向下方、向紧贴着他身体的我砸了下来!这一肘要是砸实,足以让我颅骨碎裂!
强烈的死亡预感让我的头皮瞬间炸开!戳击得手后根本不敢停留,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泥鳅,在软垫上猛地一个翻滚,狼狈不堪地滚了出去!
轰!
铁肘砸在软垫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厚实的软垫深深凹陷下去一大片!
我滚出几米远,才勉强半跪着停下,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仅仅两次攻防,体力消耗却比昨天测试时跑完全程还要巨大!手臂和肩胛骨因为刚才极限的翻滚隐隐作痛。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黑色的软垫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铁砧”教官缓缓首起身,活动了一下右腿。他那冰冷的眼神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兴奋的火焰。他看着我,如同看着一块终于让他提起兴趣的顽铁。
“够快!够狠!够不要命!”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那笑容却比怒容更令人心悸,“像头真正的野兽!只盯着猎物的弱点,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撕碎!很好!这才有点意思!”
他不再废话,庞大的身躯再次启动!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是单一的狂暴冲击,而是变得……复杂起来!拳、肘、膝、腿,组合运用,如同狂风暴雨,带着精密的打击节奏和恐怖的破坏力,瞬间将我笼罩!
压力陡增十倍!
我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凭借着野兽般敏锐的危险预知和身体极限的柔韧性、爆发力,在密集的攻击中拼命闪躲、翻滚、格挡(用最硬的小臂外侧和胫骨)。每一次闪避都险象环生,每一次格挡都震得我手臂发麻,骨头像要裂开!
砰!一记沉重的勾拳擦过我的左肩,火辣辣的剧痛瞬间传来,半边身子都麻了一下!
咚!沉重的低扫腿扫中我勉强抬起格挡的小腿胫骨,巨大的力量让我几乎站立不稳,踉跄后退!
嗤啦!锋利的战术靴边缘划过我的训练服袖子,布料撕裂,手臂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疼痛!无处不在的疼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刺穿着我的神经!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肺部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但我没有倒下。没有退缩。
身体里那股原始的、被无数次生死边缘激发的凶性,在巨大的压力和疼痛刺激下,如同被浇上滚油的火焰,轰然爆发!恐惧被挤压到了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纯粹的杀戮欲望!视野里,只剩下“铁砧”教官那如同山岳般移动的身躯,和他身上那些……不断暴露出来的、稍纵即逝的弱点!
当他一个势大力沉的下劈腿落空,身体重心前倾的瞬间!
我的身体如同蓄满力量的毒蛇,猛地从翻滚中弹射而起!无视了左肩的剧痛和麻木,右手五指再次并拢如凿,凝聚了全身剩余的所有力量,目标不再是腿窝,而是他因发力而微微暴露的右侧颈动脉!
快!准!狠!带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决绝!
“铁砧”教官眼中精光爆射!他显然没料到我在这种绝对劣势下还敢发动如此致命的逆袭!仓促间,他猛地偏头,同时左臂如同铁闸般横格!
噗!
我的指尖狠狠戳中了他格挡的左小臂内侧!力量透入,那里并非覆盖着最坚硬的肌肉群!我能感觉到指骨撞击坚韧肌肉和骨头的剧痛,但同时,也听到了“铁砧”教官一声压抑的闷哼!
成功了?不!
几乎在戳中的同时,“铁砧”教官那如同铁钳般的右手,己经闪电般抓住了我发动攻击的右手手腕!一股根本无法抗拒的恐怖力量传来,我的手腕仿佛要被捏碎!
“找死!” 他怒吼一声,抓住我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掼!同时右膝如同炮弹般向上狠狠顶起!目标——我的胸腹!
这一下要是顶实,内脏破裂是唯一的结果!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玻璃墙外,一个清冷得不带一丝波澜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响起:
“停。”
声音不大,却像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冻结了“兽笼”内狂暴的杀意。
“铁砧”教官那即将顶到我身体的膝盖,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距离我的腹部只有不到十公分!那恐怖的力量带起的劲风,吹得我破碎的训练服猎猎作响。
他抓着我的手腕,如同抓着一只小鸡仔。我悬在半空,右腕剧痛欲裂,左肩和腿部的疼痛也阵阵袭来,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滴在他粗壮的手臂上。我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如同破烂的风箱,每一次起伏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但眼神依旧死死盯着他,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燃烧殆尽的凶狠。
“铁砧”教官缓缓将我放下,松开了手。他看了看自己左小臂内侧被我戳中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清晰的、深陷的指印,周围的皮肤迅速变得青紫。他又看了看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发现璞玉般的灼热。
“算你命大。”他哼了一声,声音低沉。
玻璃墙外,站着一个身影。正是“织网”柳烟。她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合体的灰色套装,抱着双臂,隔着透明的玻璃墙,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没有关切,没有赞许,只有纯粹的、冰冷的观察和分析。仿佛刚才在“兽笼”里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需要记录数据的实验。
“体能消耗峰值92%,心率峰值198,肾上腺素水平超阈值87%。”她清冷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像是在念一份实验报告,“战斗意志评估:S级(极端顽强,无视痛苦)。攻击性评估:S+级(极度危险,存在严重失控倾向)。战术执行评估:F级(无战术,仅凭本能)。协作意识评估:无数据(全程无协作行为)。”
她的目光转向“铁砧”教官:“左臂尺骨骨膜轻微挫伤,建议冰敷。目标右腕关节疑似轻微骨裂,左肩三角肌拉伤,左小腿胫骨骨膜挫伤,多处软组织挫伤及表皮撕裂。建议医疗介入。”
“铁砧”教官活动了一下左臂,皱了皱眉,没说话。
柳烟的目光最后落回我身上,那眼神像在看一个极度不稳定、随时可能爆炸的危险品。
“代号:刃七。初步心理侧写更新:高攻击性,低服从性,极度自我中心,缺乏共情能力及团队概念,对痛苦耐受度极高,对死亡威胁反应模式趋向‘战斗’而非‘逃离’。危险系数:极高。建议:加强行为矫正及心理干预优先级,延长独立观察期。在证明其具备基本协作能力前,禁止参与任何团队训练及模拟任务。”
她说完,没有任何停留,转身离开,高跟鞋敲击金属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冰冷,渐渐远去。
“铁砧”教官看着我,又看了看柳烟消失的方向,那张冷硬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他走到墙边,按下一个按钮。很快,两个穿着墨绿色医疗制服的人提着箱子走了进来,动作利落地开始检查我的伤势。
冰冷的消毒水涂抹在伤口上,带来一阵刺痛。夹板固定了剧痛的右腕。我像一具被拆解后又重新组装的破旧玩偶,任由他们摆布。身体的疼痛清晰而尖锐,但更深的是一种……空洞感。刚才在“兽笼”里爆发出的那种冰冷的杀戮欲望,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满身的疲惫和伤痛。
“织网”的话像冰冷的钢针,一根根扎进意识里。
“极度危险…严重失控倾向…无战术…无协作…危险系数:极高…”
这些词汇,比“铁砧”教官的拳头更沉重。
“铁砧”教官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他低头看着我,声音低沉:“听到了?‘织网’给你判了刑。在‘影龛’,她的话,分量很重。”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今天,你证明了你骨子里有野兽的血,够狠,够硬,能在绝对劣势下咬人一口。这很好,这是‘影龛’需要的底子。但光有野兽的血,成不了‘影刃’!野兽只会撕咬,不懂配合,不懂战术,更不懂为何而战!最终只会被陷阱捕杀,或者被更强大的猎人清除!”
他指了指我打着夹板的右腕和身上的绷带:“这些伤,是教训。记住这痛!记住你今天是怎么被逼到绝路,差点被碾碎的!想要不被碾碎,光靠本能不够!你需要学会控制你的爪牙,需要学会在铁砧上把自己锻造成型,需要学会……理解‘影龛’的意志!”
他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狂暴战意,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如同铁砧本身般的压力。
“伤好了,回来。你的锤炼,才刚刚开始,‘刃七’。”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大步离开了“兽笼”。
两个医疗人员处理完伤口,也沉默地离开了。
巨大的“兽笼”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空气里还残留着汗味、血腥味和刚才激烈搏斗留下的暴戾气息。我半靠在冰冷的玻璃墙上,感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此起彼伏的疼痛。左肩的拉伤,右腕的骨裂,小腿胫骨的钝痛,还有无数擦伤和淤青带来的火辣辣感觉。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缠着绷带的右手。这只手,刚刚试图刺穿“铁砧”教官的喉咙。那一刻,没有任何思考,只有最纯粹的、毁灭威胁的本能。
“极度危险…严重失控倾向…”
柳烟冰冷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
我抬起头,望向玻璃墙外。巨大的主训练场依旧喧嚣。障碍场上,少年们敏捷地翻越;靶场上,枪声清脆;沙盘前,有人在激烈讨论。他们是一个个整体的一部分,动作协调,配合默契。
而我,被困在这个透明的“兽笼”里,像一头刚刚被毒打了一顿、伤痕累累的孤兽。
“影龛”的意志?那面墙上刺入基座的黑色短刃?龙国的暗刃?
这些概念依旧庞大而模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但有一点,无比清晰。
在这里,疼痛是真实的。死亡威胁是真实的。那个叫“铁砧”的男人带来的压迫感是真实的。那个叫“织网”的女人冰冷的审判也是真实的。
不想被碾碎。不想被清除。
那么,我需要……变得更强。比现在强十倍、百倍!强到足以撕碎一切挡在面前的阻碍!强到让“铁砧”再也无法轻易将我掼倒在地!强到让“织网”那冰冷的评估报告失效!
至于协作?团队?那些玻璃墙外的东西……它们暂时还不在我的理解范畴。我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和需要被摧毁的威胁。
我尝试着动了动受伤的右腕,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让我倒抽一口冷气。但这痛,反而像某种燃料,点燃了眼底深处那簇冰冷的火焰。
锤炼,才刚刚开始。
野兽,需要学会在铁砧上生存。
然后……撕碎铁砧?或者,成为它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下一次踏入这个“兽笼”,我绝不会像今天这样狼狈。我要让“铁砧”教官,付出更惨痛的代价!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刃七”这个代号,代表的不是危险品,而是……致命的凶器!
我挣扎着站起来,无视全身的疼痛,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兽笼”的出口。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也烙印着变强的决心。玻璃墙外,偶尔有目光扫过,带着好奇、探究,或是不加掩饰的疏离和忌惮。
格斗场的野兽,带着满身伤痕,第一次真正嗅到了“影龛”熔炉中,那足以焚毁一切、也足以锻造神兵的……极致高温。而它獠牙上的血,才刚刚开始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