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声的遴选
地点:首都远郊,代号“梧桐”疗养院 (表面),地下深层 - “影龛”评估区。
时间:深冬,深夜。
寒冷像细密的针,透过我单薄的棉衣刺进骨头缝里。我缩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脚够不着地,悬空着,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晃荡。空气里是消毒水和一种…陈旧地毯混合着金属器械的味道,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走廊很长,头顶的白炽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光线惨白,把两侧紧闭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金属门照得更加森然。没有窗户。只有尽头一扇厚重的、类似银行金库的门,透着无法撼动的坚固感。
这里是“梧桐”,妈妈最后待的地方。大人们都这么说。可我知道,不是的。妈妈的气息不在这里。这里只有冰冷和一种…被无数双眼睛穿透的感觉。我抱紧了自己破旧的小熊——它的一只眼睛掉了,棉花从缝线处漏出来一点——这是妈妈留下的唯一东西。
“下一个,编号074。”一个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突兀地在死寂的走廊响起,吓得我一哆嗦。
旁边一个穿着精致小羊绒外套、脸蛋红扑扑的男孩被他身后沉默的黑衣男人轻轻推了一把。男孩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优越感,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看路边的石子。他整了整衣领,昂着头走向那扇打开评估室的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里面可能传出的任何声响。
我低下头,更紧地抱住小熊。这里的其他孩子,都有人陪着。西装革履的父亲,或者穿着得体套装的母亲,他们的手搭在孩子的肩上,低声说着什么,眼神里有关切,也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凝重。只有我,孤零零一个。送我来的人把我丢在门口就走了,只说了一句“等着叫号”。
时间粘稠得像冻住的糖浆。偶尔有门打开,孩子走出来。有的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魂;有的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快步走向等待的家长,低声交谈着什么“潜力”、“评估优秀”。那个穿羊绒外套的男孩出来时,下巴抬得更高了,他父亲拍了拍他的背,脸上是满意的神情。
“编号…081。”电子音再次响起。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那串冰冷的数字是指我。心脏突然在小小的胸腔里擂鼓般撞击起来。我滑下椅子,赤脚踩在冰凉刺骨的水磨石地面上,小熊被我紧紧夹在腋下。
引路的也是个黑衣男人,身形高大得像一堵墙,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得像鹰隼,扫过我时没有任何温度。他推开评估室的门,示意我进去。
门在身后关上。空间不大,西壁是吸音的深灰色软包。房间中央孤零零放着一把金属小椅子。正对面是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我知道那后面一定有人,很多双眼睛在盯着我。玻璃上方,一个微小的红色指示灯亮着,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坐。”一个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力量感的男中音通过隐藏的扩音器传来。
我挪过去,爬上冰冷的椅子,把小熊放在腿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它破洞的边缘。恐惧像冰冷的水,顺着脊椎往上爬。
“别怕,孩子。看着玻璃。”那声音引导着。
我抬起头,望向那片深邃的、映出自己模糊影子的黑色玻璃。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头发乱糟糟、穿着不合身旧衣服的我,眼神里全是惊慌和茫然。
“现在,想象一下,”声音循循善诱,“你最喜欢的玩具就在玻璃后面。但是,有个人,一个你不认识的、看起来很凶的人,挡在中间。他手里拿着你的玩具,不给你。你会怎么做?”
我眨了眨眼。最喜欢的玩具?只有怀里这只破熊。那个凶的人…
几乎是本能地,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我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动作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迅捷和低沉的爆发力。赤脚踩地无声。我没有冲向玻璃——那后面是墙。我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房间里唯一的“活物”——那个站在角落阴影里,像雕塑一样的黑衣引路人。他显然是房间里唯一能扮演“凶的人”的角色。
身体微微前倾,重心下沉,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腿部的肌肉绷紧,脚趾死死抠住冰凉的地面,积蓄着力量。怀里的破熊被我无意识地捏得更紧,棉花从破洞挤出来一小撮。我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高大男人垂在身侧的手,仿佛他手里真的攥着我的小熊。喉咙里发出一种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极轻微的、威胁性的低鸣,像幼狼在龇牙。
没有哭闹,没有恳求,只有一种原始的、充满攻击性的紧绷。评估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单向玻璃后面,似乎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玻璃后,观察室内。柔和的白光取代了评估室的冷调。巨大的屏幕阵列分割着画面:实时监控、生理数据流(心跳、皮电、瞳孔微扩)、骨骼肌肉运动建模分析。空气里只有仪器低微的嗡鸣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主位坐着陈砺,代号“磐石”,“影龛”格斗与近身战术总教官。他五十岁上下,短发如钢针,下颌线条刚硬如斧劈。此刻,他那双阅尽生死、惯常只有鹰隼般锐利的眼眸里,罕见地掠过一丝精芒。他搁下手中记录评估数据的硬壳本,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焊枪般锁定在中央大屏——那个在评估室里,正对引路人摆出攻击姿态的小小身影。
“骨骼肌群协同度…异常。”他左侧,负责生理潜能评估的欧阳博士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是压抑不住的惊异。屏幕上,代表081骨骼和肌肉纤维协同运作的模拟线条正疯狂闪烁,呈现出一种远超同龄人、甚至逼近受训少年的高效联动。“神经反射速度,峰值0.11秒。应激状态下肾上腺素分泌水平…老天,这数值快赶上注射兴奋剂的成年士兵了!”
“攻击意图明确,目标锁定精准。”陈砺的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他手指在控制台轻点,081的动态画面被放大、慢放。那从椅子上弹射落地的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多余晃动;重心下沉的姿态,稳固得如同焊在地上;锁定引路人的眼神,纯粹而危险,没有丝毫孩童的犹豫或恐惧,只有捕食者般的专注。“看他的下肢,胫骨前肌与腓肠肌的张力分配,完美支撑着瞬间突进或闪避的发力结构。这不是模仿,是本能。一种…被逼到绝境、从骨头缝里炸出来的战斗本能。”
“但缺乏控制力,完全被本能支配。”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柳烟,代号“织网”,行为与心理分析教官。她抱着双臂,站在稍后的阴影里,面容姣好却如覆冰霜,眼神锐利如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屏幕上那个孩子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肢体语言。“面对绝对的力量压制(引路人),他的选择不是策略性退避或寻求沟通,而是最首接的、近乎自杀性的对抗准备。愤怒和恐惧占据绝对主导,认知层面无法评估风险,也无团队协作意识萌芽。原始,粗糙,像一块…棱角分明、却随时可能划伤自己和他人的燧石。”她顿了顿,语气毫无波澜,“综合评估:情绪管理失控,社交智能极低,存在严重暴力倾向隐患。不适合‘影龛’环境。建议淘汰。”
“淘汰?”陈砺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柳烟。那瞬间的压迫感让观察室内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影龛’要的是利刃,不是温顺的绵羊!他这块‘燧石’里,藏着的是最纯粹的火种!是未被任何世俗规则污染的、最本源的攻击性!看看这数据!”他手指重重敲在屏幕上081那异常飙升的生理指标图上,“这反应,这本能,这身体天赋…百万里挑一!不,是千万里挑一!‘织网’,你在学院派的标准里浸淫太久了,忘了真正的战场需要什么!需要的是能在绝境里撕开血路的野兽!是能无视恐惧、把意志刻进骨头里的兵器!”
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躯在柔和的灯光下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目光扫过观察室内其他沉默的教官和评估员。“‘影龛’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为共和国锻造能在最黑暗处撕咬敌人的獠牙!常规的‘完美战士’模板造不出这种獠牙!我们需要异类!需要能在规则之外、以本能创造杀戮艺术的怪物!”他指着屏幕里那个依旧紧绷如弓弦的小小身影,斩钉截铁:“081,代号‘刃七’。我,‘磐石’,以总教官权限,申请破格录取。风险,我担!后果,我负!”
观察室内死寂。只有仪器规律的嗡鸣。柳烟迎视着陈砺那双燃烧着近乎偏执火焰的眼睛,冰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澜。她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冷:“‘磐石’,你在玩火。‘影龛’不是野兽的斗兽场。失控的武器,第一个毁灭的往往是持刀者自己。”她微微偏头,目光重新落回屏幕,“申请附议:录取。但观察期延长至第一次晋升考核。若无法融入团队协作最低基线…强制清除程序启动。”最后西个字,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陈砺紧绷的下颌线松弛了一丝,他知道这己是柳烟最大的让步。他重新坐下,目光再次聚焦在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孤狼般的身影,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观察室里回荡:“成交。那就看看,这块顽石…能被我磨成怎样一柄惊世骇俗的孤刃。”他拿起笔,在081的评估报告最下方,重重签下自己的代号——“磐石”。笔尖力透纸背,仿佛一个不容更改的命运烙印。
评估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我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小兽,全身每一块骨头、每一丝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血液在耳朵里轰轰作响,视野里只剩下那个高大的、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黑影。怀里的破熊几乎被我揉碎,漏出的棉花黏在汗湿的手心。
“编号081。”那个温和的男中音再次通过扩音器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新的重量。“评估结束。带他出去。”
角落里的引路人动了。他没有看我,只是沉默地侧身,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金属门。走廊惨白的光线泄进来,刺得我眼睛一痛。
结束了?就这样?
刚才那几乎要爆炸的对抗冲动,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随之涌上来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和虚脱感,手脚都有些发软。我茫然地看了看那扇敞开的门,又下意识地望向那块巨大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色玻璃。玻璃深处,只有我自己模糊而狼狈的倒影。
引路人没有催促,只是像一尊冰冷的铁塔般立在门边。我慢慢松开紧攥着小熊的手,那被汗水浸湿、沾着棉絮的触感让我稍微回了点神。我低着头,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一步一步挪向门口。经过引路人身边时,那股无形的压力让我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抱紧了小熊,几乎是贴着门框挤了出去。
厚重的金属门在身后无声地、沉重地合拢,彻底隔绝了那个冰冷的房间和玻璃后无数道审视的目光。走廊里依旧空荡、惨白、寂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在空旷中显得格外孤单和清晰。刚才在里面积蓄的所有力量和愤怒,此刻都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浸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莫名的、巨大的失落感。我抱着我的破熊,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挪向走廊尽头的等候区,小小的背影被惨白的灯光拉得很长,没入冰冷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