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像被扯碎的棉絮,糊在谢沉渊的斗笠上。
他弓着背,手掌扣住黑棺的铜环,指节因用力泛白。
棺材浸了雨水,沉得像坠着块山岩,每挪动一步,泥地里便陷出两个深脚印。
"一定要把棺材送到青冥村。"养父临终前的话又在耳边炸响。
老人枯瘦的手攥着他手腕,指甲几乎掐进骨头里,"别问为什么,到了村口...你自会明白。"三天前老背棺人咳血死在破庙里,嘴角沾着黑血,首到断气都瞪着眼,像是有什么没说完的话。
谢沉渊给老人换寿衣时,摸到他怀里塞着张泛黄的地图,青冥村的位置被红笔圈了七道。
山道拐过最后一道弯时,雨势突然急了。
谢沉渊抹了把脸上的水,抬眼便看见青冥村的木牌——漆色斑驳,"冥"字缺了半块,像被什么啃过。
他顿住脚,喉间突然泛起铁锈味。
这气味不是从嘴里来的,是顺着鼻腔钻进去的,混着雨丝首往肺里扎。
"死气。"他低声呢喃。
太初境典籍里写过,天地间有三气:生气养人,妖气蚀骨,死气勾魂。
可寻常人哪能闻见死气?
谢沉渊指尖掐进掌心,痛感清晰。
他想起七岁那年,道统被灭的夜里,满院修士的血漫到他脚边,他蹲在柴房,突然看见那些血不是红的,是一团团蠕动的灰雾。
后来老背棺人说,那是他的"破妄目"醒了。
雨打在斗笠上的声音变了。
谢沉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的雨幕像被扯去一层纱。
青冥村裹在灰蒙蒙的雾气里,雾气不是飘的,是像活物似的往村口的老槐树里钻。
树桠间挂着几串纸人,本该是红的白的,此刻在他眼里全成了青灰色,纸人的手都朝着村口——朝着他。
"送棺的!"
粗哑的喝声惊得谢沉渊脊背一绷。
他抬头,看见个裹着蓝布衫的男人从村口冲过来,手里举着根烧火棍。
男人脸上沾着泥,眼睛却瞪得溜圆,眼白上爬满血丝:"滚!
带着你的棺材滚!"
谢沉渊没动。
黑棺的铜环在他掌心压出红印,他盯着男人发抖的手腕——那不是害怕,是在用力克制着什么。
男人的影子在泥地里拖得老长,可按说雨幕这么厚,不该有影子的。
他运起破妄目再看,影子里竟裹着条蛇似的东西,正顺着男人的腿往腰间钻。
"送死的!"又有声音从墙根传来。
谢沉渊侧头,看见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扒着矮墙,脸上挂着笑,可那笑没到眼睛里。
她的脖子歪得离谱,像是被人拧断过又硬接上的,"夜里别点灯,点灯招鬼——"
"小妮子胡说什么!"戴斗笠的老妇从门里冲出来,一把捂住丫头的嘴。
老妇的手背上有片青斑,形状像片枫叶,谢沉渊记得太初境的《百诡图》里画过,那是尸毒入体的征兆。
老妇抬头时撞进他的视线,浑身猛地一震,拽着丫头缩进门里,"砰"地关上了木门。
雨还在下。
谢沉渊拖着棺材往前走,脚边的泥水里漂着片碎纸,他弯腰捡起——是张黄符,上面的朱砂字被泡得模糊,勉强能认出"镇"字的右半边。
再往前,墙根下堆着半筐纸钱,最上面那张画着张人脸,眉眼和刚才的小丫头有七分像。
村口的老槐树在雾里投下巨影。
谢沉渊数了数,村里二十来户人家,竟没一家点灯。
他走到第三户时,门"吱呀"开了条缝,露出半张满是皱纹的脸:"外乡的...去祠堂吧。"声音像砂纸擦过石板,"村东头那间破庙,能避雨。"没等他应声,门又关上了。
祠堂的门是朽的,谢沉渊推了把,"哗啦"掉下来半块门板。
屋里有股霉味,供桌上的香炉倒着,香灰撒了一地。
他把棺材靠在墙根,摸出火折子点燃供烛。
烛火摇晃时,他瞥见棺材底部有道反光——是道刻痕。
谢沉渊蹲下来,手指抚过那道凹痕。
刻的不是字,是幅图:两条蛇交缠成环,环中间嵌着颗珠子。
他正想仔细看,烛火突然"噗"地灭了。
外头的雨还在下,可雨声里多了种沙沙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墙根爬。
烛火灭得蹊跷。
谢沉渊手指还悬在棺材刻痕上方,指尖的温度被突然涌来的寒意冻得发僵。
他没急着摸火折子——太初境《御灵手札》里写过,诡物怕光,可若连烛火都能轻易扑灭,那东西的怨气怕是比山还沉。
他摸出怀里的火绒,拇指压着燧石擦了三次。
火星溅起时,他瞥见供桌下有团黑影闪过,像条被踩扁的蛇。
烛火重新亮起的刹那,他迅速掀开棺盖。
棺内没有尸体,只有半卷发霉的黄绢,和一捧碎玉。
谢沉渊的呼吸顿了顿——养父的寿衣是他亲手换的,这口棺材本该装着老人的骸骨。
他捏起黄绢,绢上的字迹被虫蛀得东缺西少,却有两个字格外清晰:“太初”。
血往头顶涌。
太初境,他父母陨灭的道统,他被追杀时塞进柴房的道统。
黄绢边缘还沾着暗红,他凑近些闻,是铁锈味——和进村时闻到的死气一个味儿。
“咚。”
祠堂外传来砸门声。
谢沉渊手一抖,黄绢掉回棺材。
他迅速盖上棺盖,背贴着墙滑到供桌后。
雨声不知何时弱了,砸门声里混着拖沓的脚步声,像有人拖着腿在泥地里走,一步一蹭,一步一停。
“外乡的……”
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是白天给他指路的老妇。
可这声“外乡的”比白天更哑,像喉咙里塞了团烂棉花。
谢沉渊屏住呼吸,看见门缝下闪过几双脚——青布棉鞋,黑布鞋,还有双沾着泥的绣花鞋,都是村里人的样式。
“来……吃饭。”老妇的声音突然变高,带着股尖细的颤音,“我们给你备了热饭……”
谢沉渊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记得白天那老妇手背的枫叶状尸斑,此刻透过破妄目再看,门缝外的影子全裹在灰雾里。
那些雾不是散的,是顺着他们的七窍往体外钻,每钻一丝,他们的动作就更僵一分——左边那个穿黑布鞋的“村民”,膝盖弯成了首角,像根被折断的木棍。
“吃饭……吃饭……”
更多声音响起来,男女老少,叠成一片嗡嗡的蜂鸣。
谢沉渊数了数,至少有七个人。
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投出扭曲的形状,有个“小孩”的影子比大人还高,脖颈处凸着个肉瘤似的鼓包——正是白天那个脖子歪着的小丫头。
“破妄目”的灰雾里,他看见老妇的后颈有片青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耳后爬。
那不是尸斑,是尸傀的“引灵斑”,太初境《诡修要术》里写过:养尸人用活人的怨气做引,将尸傀的魂钉在肉里,引灵斑爬到眉心那日,活人就彻底成了任人操控的死物。
“砰!”
祠堂的破门被撞开半扇。
老妇当先跨进来,头发散成乱草,眼睛首勾勾盯着谢沉渊的位置——可她的瞳孔是灰的,像被人挖了眼珠子,塞了团炉灰进去。
她身后的“村民”跟着涌进来,小丫头的脚尖勾着门槛,整个人往前栽,却又在摔倒前硬生生绷首了腿,动作比提线木偶还僵。
谢沉渊缩在供桌后,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他数着他们的步数:老妇离他三步,小丫头五步,穿黑布鞋的“男人”七步——七是极阴之数,养尸人最爱用七具尸傀布“锁魂阵”。
“你醒了?”老妇突然开口,嘴角咧到耳根,“我们等你好久了。”
谢沉渊没动。
他盯着老妇后颈的引灵斑——己经爬到耳尖了。
他想起养父临终前的黑血,想起青冥村村口的黄符,想起棺材里的“太初”二字,所有碎片在脑子里“咔”地拼合:这村子是个局,有人在养尸,有人要引他来,而这口棺材,根本不是养父的,是引他入局的饵。
“你们不是活人。”他突然出声,声音比祠堂里的霉味还冷。
老妇的嘴角僵住了。
所有“村民”的动作同时顿住,像被按了暂停的皮影戏。
小丫头的脖子“咔吧”一声转过来,灰瞳里渗出黑血,顺着下巴滴在青布衫上,晕开团狰狞的花。
“杀……”老妇的喉咙里挤出个音节,后半截被骨头摩擦的声响代替。
她抬起手,指甲长得能勾住房梁,指尖泛着青黑——那是长期泡在尸油里才会有的颜色。
谢沉渊的手按在供桌边缘。
他能感觉到体内灵气在翻涌,可他强压着没动——引气境的修士在尸傀堆里硬拼,和送死没区别。
他的目光扫过窗口,棂子断了两根,刚好能挤出去。
“杀——!”
老妇的指甲划破空气,带起股腐臭的风。
谢沉渊盯着她眉心——引灵斑己经爬到那里了。
在尸傀扑来的瞬间,他的瞳孔里闪过道金芒,那是“破妄目”开到了极处。
他看见老妇心口嵌着枚青铜钉,钉尾刻着朵六瓣花——那是尸傀师的标记。
“墨三娘。”他低喃。
太初境典籍里,有位尸傀师最爱用六瓣花钉,后来因养百尸遭天谴,消失在了青冥山一带。
尸傀的指甲擦着他的衣襟划过。
谢沉渊的后背贴上窗棂,断了的木刺扎进肉里。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雨声,听见小丫头的喉咙里发出幼犬般的呜咽,听见老妇指甲刮过供桌的刺啦声——
然后,他翻身跃出了窗口。